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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上说得挺平和,心里却早就着了火,忿忿不平地暗骂:“什么狗屁排行榜!还不是靠着个当官的爹,父子联手挖社会主义墙角!真他妈的放在同一起跑线上,公平竞争,谁怕谁呀?”   在座的一位同学是书法爱好者,酒酣耳热,临场挥毫泼墨,给方登月写了一幅条幅,写的是“乘风破浪八万里,纵情任性一百年”。   这十四个字对方登月来说,真是给足了面子,方登月不懂书法,却连声说“写得好。”还即兴发挥,给这十四个字加了注脚。   方登月说:“这两句诗正是我一生的追求和写照,乘风破浪指的是事业,纵情任性说的是情色。能如此一生,也算是不白活了。”   言犹未尽,又借着几分酒力出语惊人:“呵呵,知道不知道?生意场上像我这种混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男人,搞婚外恋的机率最高,得手也最容易。”   方登月之所以出言狂妄,也许是因为在场的都是老熟人却相互之间没有任何的利害冲突;也许是有人要拿他和上了福布斯排行榜的同学做比较。这种时候不说几句出语惊人的话,实在压不下这一肚子的邪火。   方登月的一席话如同扔了个二踢脚,立即引来一片响脆的笑。   刚从日本回来的铁皮烟盒最为亢奋:“哈哈,你丫真是个爷们儿!襟怀坦白!敢做敢当!来来来,为了上不上下不下的男人干了这杯!”说着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有人捧场,方登月愈加得意忘形,用四根手指抡琵琶似的敲着桌边说:“男人的需要,生意的需要,人际关系的需要,方方面面的需要,哎,没办法的事……”   男人们哄堂大笑。   女生们开始抗议:“注意精神文明哦!谁再污染环境,罚酒三杯!”   铁皮烟盒的好奇心受了极大的诱惑,根本不睬那些叽里咕噜的女生,一个劲地追问方登月:“喂!你丫先别吹,说说看,总共搞了几位数?”   方登月斜了铁皮烟盒一眼,举了举酒杯说:“说到情字,就只有用真假来评判,什么几位数呀?俗了。”   “喂,你老婆彭赛赛可是公认的大美人,你的真情是给了老婆,还是给了情人?”   方登月不屑地一笑说:“何必一定非此即彼?喜新不厌旧不行吗?”   女生们忍不住笑得直揉眼睛,笑够了又感叹世风日下。   “打住,打住吧!哎哟,真是时代的进步!当年班里最老实的好孩子,如今也变成了这个样!”有人笑着说。   “方登月,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一个女生问。   “干嘛?查户口?生于夏天,6月3号。怎么了?”   “哦,这就对了,果然是又多情又花心的双子座!”   女生们大笑,男生们却摇头晃脑地说:“扯淡。”   方登月的话是神侃,也是实话,再细琢磨,竟还有点真理的味道。   三十七岁的方登月七年前就当上维华纺织品公司副总经理,算是淘到了第一桶金,奠定了金字塔的底座,免不了就有了第二层次的需求、第三层次的努力,第四层次的希望……自然每一层里又都少不了对女人的欲望。   方登月迷恋女人,这是他成功体验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每每跻身于众多的女人当中,方登月就有一种洋洋得意,无往不胜的骄傲。   十年一觉扬州梦,阅尽人间春色,情感的追求和性的渴望都退居其次,但对于婚外游戏本身,却依然长久的乐此不疲,有如冰毒和海洛因引发的精神依赖。   然而谁要是以为所有花心男人都不重视家庭,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方登月虽然不能像爱情人一样爱老婆,却珍惜老婆胜过任何一个情人。   一个男人珍惜老婆却又去找别的女人,听起来是个悖论。   一个男人热衷于找情人却又珍惜老婆,听起来又是一个悖论。   婚外卿卿我我,风花雪月;婚内恩恩爱爱,其乐融融。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悖论的矛盾统一成就了这个情场无敌的大手笔。   方登月的老婆是个大美人,至少当年是这样。   当年,事业初成的方登月住院做了一次阑尾手术。此后,就坚定不移地把择偶的条件定为:找个漂亮护士做老婆。   职业性质使然,护士们大都心地善良、温柔和气、胆大心细,勤快麻利,较之医生更具协调能力、更具团队精神。所有这些优点使她们理所当然的成为男士们寻求贤内助的最佳人选。   方登月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有一条不便公开的理由——都说搞医的人天天跟人体打交道,那方面特别在行。   和方登月认识的时候,彭赛赛只有二十三岁,简单直白,远没有三十岁的方登月那么老谋深算。   这桩婚事的成功率本来极低。   首先,彭赛赛极其反感这种媒婆说亲的方式。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头一次见面就谈婚论嫁,感觉就像在农贸市场里买白菜买萝卜,直来直去,毫无温馨和浪漫。   其次,这个比自己大六七岁的男人不是彭赛赛喜欢的类型,眼睛又细又长,脸长得方不方,圆不圆,实在没一点男性魅力可言。只有身材还算说得过去,一米七八,不胖不瘦。   彭赛赛喜欢长脸、充满活力的男人,而且一定要面部线条硬朗清晰的那种,比如汤姆·克鲁斯,比如西尔维斯特·史泰龙,比如保罗·马尔蒂尼。   因为没把眼前的男人当回事,彭赛赛的表现就有点漫不经心,但在方登月眼里,反倒显得一派天然,不像一般女孩子们那么扭怩作态。   彭赛赛那种半青不红,略带点傻气的样子,很合方登月的口味,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大前提,那就是彭赛赛的确又阳光,又漂亮,五官精巧得像明星,身材健美得能上封面。   “你挺不错的一个人,怎么也成了大龄青年?”彭赛赛笑嘻嘻地问,语气里显而易见地透出讥笑和调侃。   方登月既不气恼也不难堪,回答说:“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现在晚吗?”随着话语的尾音,一脸春风。   想不到就这么一句牛皮轰轰的话,竟让彭赛赛觉得方登月挺男人,再看那张平平整整的脸,也变得有几分器宇轩昂,就连那对细细长长的眼睛也突然变得又智慧又有神。   于是竟悄悄地收起了那张正准备随时出示的红牌。   两人慢慢熟了,就无话不谈,说工作也说文学,也会说到些男男女女,风花雪月的事。彭赛赛虽然爽朗,但说到与性有关的敏感的话题,就显得有点矜持。   方登月仗着自己住过院做过手术,就好像对医院的事无所不知,一次,竟厚着脸皮问:“年轻女护士给男病人备皮的时候,心里会不会有特别的感觉?”   所谓备皮,就是根据手术需要,把阴毛剃掉,便于消毒,减少感染。没想到已经做了好几年护士的彭赛赛,听了这话还会脸红,方登月就趁机吻了那张红得像蕃茄似的脸,见彭赛赛没有拒绝,方登月索性战争升级,一通地狂轰乱炸,直炸得彭赛赛片瓦不存。   让方登月更没想到的是,二十三岁的彭赛赛居然还是处女。惊喜之余立刻信誓旦旦,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桩婚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确定了下来,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彭赛赛却从心底里高兴不起来。   就在被方登月狂轰乱炸的当天夜里,彭赛赛又做起一个从前常做的梦。   当年在护校的时候,彭赛赛几乎隔三差五地就会梦见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这一夜,那些久违的小白鼠们又卷土重来,足有七八十只,惊慌失措,满屋子乱跑。   彭赛赛不是那种一天到晚迷信八字,迷信风水,迷信星座的女孩,但热恋之中做这么古怪的梦,还是让她有点六神无主。悄悄问了邻居柳婶,柳婶却拍着巴掌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鼠是财神,等着吧丫头,往后的日子一准过得越来越红火。”   三个月后,方登月向所有的朋友宣布,“OK!轻松搞定,马上结婚。”   此后七年的婚姻证明,方登月的选择很英明,老婆的个性有点倔,时不时地会发点小脾气,还会经常做一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梦。除此之外,彭赛赛确实称得上是个一心一意、宜室宜家的好女人。   相比之下,彭赛赛可没那么心满意足。锅碗瓢盆、疙疙瘩瘩的日子常常让她提不起精神,这样的时候,难免总想起初恋的浪漫和激情。这样的话没法对旁人讲,压在心里就更加怅然若失,不知所有的婚姻是不是全都这么无奈又没味儿。   从生活层面说,方登月有点大男子主义,不进厨房,不洗衣服。还说这是维护男人尊严的基本准则。   从经济方面说,方登月从结婚的头一个月起,就开始行使家庭经济的支配权,每月把两人的收入按一定比例存入银行,留给彭赛赛的生活费和零用钱少得有点可怜。   结婚后的彭赛赛再也没买过一件名牌,护肤品也由欧泊莱换成了大宝。不过公允地说,方登月的开销也一向本着节俭的原则,平时不喝酒、不抽烟,就连给他老家寄钱,也总是减了又减,让彭赛赛觉得有点拿不出手。这么一来,彭赛赛就算有天大的牢骚,也发作不了。   第二年的结婚纪念日,方登月毫无表示。   彭赛赛说:“至少也得买束花吧?多少显得温馨点。”   方登月拍着彭赛赛的肩膀说:“大老爷们大老婆子,还玩送花的把戏?太俗了吧?”   彭赛赛恨得咬牙切齿,赌气罢工没做晚饭。方登月也不急也不恼,跑到街上去吃麦当劳,回来的时候,给彭赛赛带来一个巨无霸外加一杯巧克力圣地。   彭赛赛冷冷地说:“你就不能让我高兴点?有这钱,买束花足够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器?”   方登月说:“不是小器是务实。肚子饿了会影响健康,花有什么用?顶多赏心悦目,有点香味儿。”说着把老婆扔上床,拿出新婚燕尔时的干劲和热情,把彭赛赛折腾得一再告饶,要求暂停。方登月余兴未尽,一边继续加油,一边逼着彭赛赛回答,这样的“表示”是不是比送花更受欢迎?   从此夫妻间保留了一句暗语,凡是方登月想要老婆的时候,就一本正经地问:“喂,太太,今天要不要送花?”   星期天,方登月照例“很忙”,按上班的时间出了家门。   不过是做了五六十人的一个小公司的副经理就忙成这样,真不知道要是当了跨国公司的总裁,是不是每天得工作三十六小时。   公休日的彭赛赛也很忙,先把早餐用过的碗碟洗了,又把房间彻底清扫了一遍,把卫生间的马桶和浴盆分别消了毒,最后还在每个房间喷洒了一些森林香型的空气清新剂,不到二十分钟,就把这个不足一百平米的小家弄得窗明几净,清爽宜人。接着,抱起换洗的脏衣服,一件件地扔进洗衣机。   好友关自云打来电话,邀彭赛赛一起去民族宫去看浙江丝绸展,彭赛赛想了想说:“还是不去了吧,家里的事一大堆,忙也忙不完。”   关自云在电话那边笑:“老夫老妻的还这么粘乎,星期天放放风都不行吗?”   彭赛赛也笑:“瞎说什么呀?他不在家。”   “哦,那就是自觉劳动改造。”   “谁像你呀,活得像个自由女神。”   “照你这么说,我真的一辈子都不想结婚了,有个家就成了自带工资的义务钟点工。”   “别胡说了,你命好,将来准能嫁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帮你干活。”   “打住打住,怎么说来说去老是干活?当年的诗意都跑哪去了?”   “诗意?噢,正往洗衣机里扔呢。”   “哈哈……”   彭赛赛心情不错,哼唱着流行歌曲洗衣裳。一个黑色的小记事本从方登月的裤袋里掉了出来,彭赛赛拾起来信手一翻,不禁两眼发懵。   记事本上除了一些电话号码之外没有什么其他内容,但那页小小的日历却有点稀奇,在已经过去的天数上,画满了三角形、正方形、圆圈、对勾和叉叉,而且还分别有红黑两种颜色。   彭赛赛直觉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符号肯定和女人有关,一个或者是若干个。   听人说,已婚男人大部分难耐“七年之痒”,总会在家庭之外鼓捣点花花草草,也有人劝过彭赛赛,别赶时髦做什么丁克了,早点要个孩子,也能让男人收收心。   正愣着,方登月急匆匆地回来了,进门话也不说,一头钻进卧室,胡翻乱找了一通,才朝着彭赛赛喊:“我换下来的衣裳呢?”   “你是不是找这个?”彭赛赛把那个小本子递给方登月。   方登月接过本子,看也没看就放进衣袋。   “不走了吧?咱们中午吃什么?”彭赛赛问。   方登月避开彭赛赛的目光,解释说:“这个本子上有个重要客户的电话,等着用。”   “打个电话回来,我帮你查一下多省事,哪还用得着专程跑回来一趟?”彭赛赛说得平心静气,语气里却已经长了刺儿。   “我走了,还有个会。”方登月说着,已经跨出门去。   婚姻的体验让彭赛赛明白了许多的道理,渐渐知道小说里的生生死死、肝胆相照多半是在骗人。渐渐知道生活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会在妻子面前通体透明。渐渐知道,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有博爱的天性,不采路边的野花,说说容易做到难。   随着洗衣机的轰鸣,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勾叉叉不停地在彭赛赛眼前飘来飞去,是关乎婚外秘密?还是涉及桃色风流?   彭赛赛两腿发软地坐了下来,自己劝自己说,不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吗?哪至于这么劳心劳神,绞尽脑汁?算了算了,难得糊涂,逻辑模糊点,政策宽松点!天下本无事,别弄得鸡飞狗跳!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很平静,很正常。   方登月依然早出晚归,时不时的也还问:“太太,今天要不要送花?”不过人到中年的方登月,已经多少有点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彭赛赛对此倒也坦然,这个岁数的男人在足球场上,早就被称作老运动员了,就连马拉多纳这样的骁将,年岁一大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谁也不能希望他们永远年轻得像猎豹。   本以为就此相安无事了,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半个月后的情人节,平地一声闷雷,震得彭赛赛除了晕,还是晕!   这一天清晨,彭赛赛做完早饭,丈夫方登月才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哈欠,走出卧室。一眼看见立在卫生间门边的那把天蓝色的新拖把。   方登月拿起来看看,多功能的《爱妻牌》,有电子控制的开关,造型新颖轻巧。   “嗬,又是高科技家电产品,多少钱?”   “是经销商拿到医院里去搞促销的,比市面上便宜百分之三十。”   “促销?别信那些鬼话!多少钱?”方登月追问。   “一百九十八。”   方登月一下子两眼溜圆,用手甩着《爱妻牌》大叫:“就这么个破东西要一百九十八?你脑子进水了吧?不就是拖把吗?农贸市场上五块钱一把,一百九十八能买几十把,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过来吗?”   彭赛赛把早餐端上桌,嘟嘟囔囔地说:“一分钱一分货,我试过了,很好用。再说,科里的人都买了。”   方登月连连摇头:“典型的从众心理,一个人说好,大伙都跟着买,说好的人,八成都是托儿!,哎!一把拖把一百九十八,太奢侈了!你们是谁呀?戴安娜王妃还是英国女皇?”   彭赛赛恼了,反唇相讥说:“我可没那么好的命!真要是嫁给查尔斯王子,哪儿用得着天天想着拖地的事儿?”   方登月不再说话,一脸卑夷地走进卫生间。他知道彭赛赛的脾气,一般情况下不发火,一旦火了,嘴也厉害得像小刀子,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其锋芒,马上休战。   “农民!”彭赛赛低低地骂了一句,一肚子委屈地坐在餐桌旁。   方登月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不一会儿,又响了两声——两条短信息。   彭赛赛朝卫生间扫了一眼,门紧闭着,里边传出哗哗的水声。   手机声让彭赛赛如临大敌,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把手伸了过去。   头一条短信是“情人节快乐,你答应过和我共进晚餐。”   另一条是:“她把你当靠山,我把你当生命。”   彭赛赛一阵恶心,一块硬硬的东西堵在了心口,说不清是愤恨还是屈辱。   此后,彭赛赛一直坐在餐桌边上,头也不抬,目光一直凝冻在豆浆杯子里,她不想直视餐桌对面那个被别的女人当生命的男人。   她不知道发短信的女人是谁?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方登月的心里占据多大的空间?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庭里的平静和平淡已经划了句号。   方登月以为彭赛赛还在为《爱妻牌》生气,没在意。匆匆吃完了早饭,推开了杯子,用餐巾纸抹了抹嘴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   彭赛赛垂着眼皮叮嘱:“开车小心。”这四个字是差不多每天必得演练一遍的台词。   方登月走出家门。   彭赛赛把两个杯子里残余的豆浆倒进水池,又打开水笼头哗啦哗啦地冲了好一阵,像是要拼命冲掉所有的坏心情,但她做不到,此一刻,满脑子装的都是莫名的短信和那个隐身的女人。   有人说,谈恋爱的时候一天到晚满脑子都是他,说明你们要多亲近有多亲近,结婚五年以上一天到晚满脑子都是他,说明你们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想着七年的婚姻,彭赛赛心里充满惆怅。   据说凡是被掌管婚姻的月下老人用红线拴在一起的男女,想跑都跑不了。可彭赛赛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桩又神圣、又浪漫的工作,为什么偏偏落在一个耳又聋,眼又瞎,头发白花花的糟老头子身上?一般说来,这个年龄的老人,荷尔蒙水平已经低得可怜,不适合管理那些有情有意的年轻人。   平心而论,这位前辈的工作业绩实在有点差劲,虽说也整出过几桩惊天地、动鬼神的爱情绝唱,比如西方的罗米欧与朱丽叶,比如中国的祝英台与梁山伯,但那毕竟只是凤毛麟角。大多数的时候,他老人家总是漫不经心、玩忽职守,把工作做得像撒豆子一样马虎,于是这世上的男男女女大多活得不开心,爱人的不被爱,被爱的不爱人,两个没爱的人被拴在一起,要么挣脱,要么忍着、活受罪。   离家上班的方登月无从知道彭赛赛的心情,他开着公家的那辆白色雅阁,车里的音响放着好一朵美丽茉莉花,耐着性子打发着堵车的时光,满脑子都是公司里那些鸡零狗碎的麻烦。   维华纺织品公司不大,是国营大华纺织品公司下属的一个承包性质的子公司,连领导带职工不过五六十人。总经理汪正义一般不管公司的具体业务,平时也很难见到他在公司露面,有人传说他在外省做生意,这种吃公家饭捞私钱的事,也很有中国特色。   正经理的位子形同虚设,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就都压在了方登月的身上,换言之,所有的实权也全都操纵在方登一人的手上。   维华纺织品公司主打经营项目是纺织品,也做一些纺织机械方面的生意。纺织品市场已经供大于求,不那么容易来钱,倒是倒腾机器有利可图,从国外买回淘汰产品卖给中小企业,再把从大型企业和中小企业买来的旧机器卖给乡镇企业的农民,二手货的价格没个准谱儿,一买一卖的价格弹性很大。经手人吃完卖方吃买方,全是暗箱操作,到底能给个人捞多少好处,却是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   京城的老百姓流传着这么一个笑话,说您要是走在街上一脚踩死五只蚂蚁,这里头起码就有四个是经理。   方登月顶着这么个蚂蚁大的头衔,却做得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的疏漏怠慢。苦孩子出身,熬到今天这地步不容易。   “维华公司的每一分钱利润,都是我方登月的心血!”这话方登月不敢在公司说,却在朋友和老婆面前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虽然气焰有点嚣张,但说的却是事实。   想当年方登月临危受命,接手了这个连年亏损,几乎经营不下去的烂摊子。不说鞠躬尽瘁,也得算是兢兢业业吧,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发容易扭亏为盈,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正经理再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了,方登月本来还想凭着这点苦劳,名正言顺地“扶正”。想不到劈好了柴,烧好了火,做熟了饭,抢位子吃肉喝汤的主儿就来了。   年初,总公司的魏总刚刚离休,这对方登月说来,是件至关重大的事。方登月当初进大华公司,是魏总一手安排的,如今魏总走了,方登月的心情比离娘的孩子还难过。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领导在各个部门,各个重要位置安插自己的嫡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可叹方登月苦心经营了十来年,到头来没准连一把副手的交椅都保不住。   为了这件事,方登月每时每刻都如芒在背,表面上却还得装得若无其事。   最近又有人风传,说总公司要调维华的副总经理方登月回总公司任总经理助理,还有人煞有其事地来向方登月道喜,祝他官运亨通,连连高升。   高升?方登月打心底里冷笑。   这种明升暗降的把戏,方登月早就见怪不怪,什么狗屁总经理助理,说穿了只是顶有职无权、中看不中用的破纱帽,哪儿比得上做维华的实权派人物?山高皇帝远,一呼百应,随心所欲。   方登月一踏进办公室,新来的女秘书李晴就送来一份财务报表,方登月眼皮都没抬,冷冰冰地说:“放在这儿。”   一向在女士面前最有骑士风度的方登月,一般不会对年轻漂亮的女性如此冷漠,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为更换秘书一事的背后,隐伏着许多未知的新动向,让方登月深感前途叵测,心怀忐忑。   这位如花似玉的女秘书,是总公司领导安插进来的,至于给她撑腰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至今还没弄清楚。但无论怎么说,能堂而皇之地跨进这间办公室,挤掉原来的秘书老张,抢了这个位子,就足以说明来头不小。   换秘书的事,事先没人跟方登月商量过,这种不向子公司领导打招呼就直接调人换人的事情,以前还从没发生过。一向敏锐多疑的方登月把这件事看成是总公司将要对维华实行大换血的前兆。于是漂漂亮亮的新秘书竟成了方登月心上的一捆带刺的荒草,扎扎楞楞地挖不掉,抹不掉。   方登月心里别扭,又怀念起刚刚内退的秘书老张,老张五十来岁,为人老实厚道。从来看不见不该看的事,听不见不该听的话,老张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时候,常常让方登月觉着办公室里除了他自己就再也没有别人一样。   一个十足的好人,却让人挤兑得提前退休了。没办法,如今的世界就是这么一个物竞天择,强者生存的世界。   有点自身难保的心境下想起老张,方登月的心里未免有点兔死狐哀。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大熊猫。   据说大熊猫原本也是食肉类动物,因为不够凶猛又跑得慢,才改成吃竹子,本以为不吃肉了,不争不抢的吃竹子就能安享太平,谁知道竹子也会有开花的时候,一开花,竹林就大片大片地枯死,大熊猫没粮食吃,就跟着大批大批地饿死。   方登月抬起头来,看着坐在办公室另一边电脑后头的新秘书,顿时就如穿上了一件小号西服,浑身上下不自在。   微小的灰尘颗粒看不见,摸不着,可要是借风借势地钻进坦克里,就有让发动机卡壳停运的神威。形势严峻,还须处处提防,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切记,切记!   “烦烦烦哪,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娘的,只要活着,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三心二意的男人通常是情人节最忙碌的角色。   坐在办公室里的方登月还没把财务报表看完,已经接了两个非公务电话。对方无一例外,开口便是“情人节快乐!”   办公室里还有秘书,方登月不敢报以同等的热烈。   “哦,你好,你好,很久不见了。哈哈,我正在开会,等一会儿我打给你好吗?再见。”   不同的电话,统一的回复,精确得如同录音回放,一字不错。方登月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可话音里却不乏柔情蜜意。   秘书李晴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来,朝着方登月大有深意地笑。这一笑,竟让方登月无名火起,一冒三丈。   一般说来,当秘书最起码的职业守责就是尊重服从领导,尤其不得洞窥领导的隐私,这女孩有点不懂规矩!   方登月耿耿于怀却不敢发作。   不一会儿,又是一个祝贺情人节快乐的电话。方登月照例表情严肃却语气柔和地应付了过去。心里却有点烦了,他妈的,不该来的电话都来了,该来的却死活没动静!   让方登月心急火燎的女人叫张雪一,一个高学历、高智商、高品位的大美女,长得很漂亮、很洋气,能言善辩,八面玲珑,唯一的缺憾就是岁数大了点,估计至少也得有三张半。   女人的岁数是秘密,刻意保养,精心打扮,起码能瞒过七八岁,可毕竟岁数不饶人,有经验的男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虚假青春后边的年轮。皮肤的弹性,脖子上的皱纹以及阅历多了之后的成熟眼神,都能一览无余地泄露女人青春永驻的神话。   方登月和张雪一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上认识的,当朋友介绍张雪一的时候,这女人落落大方地笑着朝方登月伸出了手,轻轻一握之余,女人顺势用小手指在方登月的手心里勾了一下,这一勾,就勾得方登月心惊肉跳。   在接下来的舞会上,张雪一主动邀方登月跳了第一支曲子。这个看上去又高傲又漂亮的美人,自然而然地把多半整过的丰胸紧贴在方登月的身上,还大胆地用桑巴风格的形体语言把那种有点原始的爱意传达得明白无误。   男人会从意识的深层里有点看不起放浪的女人,但不会因为这点潜意识拒绝她们的热情。   舞会之后,两个人的单独约会便渐渐频繁了起来,虽然至今还没有实质性的突破,可感觉上,早就是一对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老情人。尽管如此,方登月对张雪一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是海归派留学生,离婚后的贵族单身,某国家部委副部长的女儿,目前自己经营一家大型的美容美发厅。   下午四点,方登月端起保温杯,似不经心地对李晴说:“今天是你们年轻人的节,提前下班,你可以走了。”   李晴应了一声,刚想问:“您走不走?”猛然抬头见方登月一脸严肃地朝自己审视,吓得把话咽了回去,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东西,连再见都没顾得上说,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办公室。   方登月对着办公室的镜子,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然后坐下来打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张雪一快活的声音:“哦,是你呀?你还知道今天是情人节?我还以为你早早地下了班,回家去陪老婆了。”   “五点半,老地方见。”方登月说着看了看表。   “慢慢慢,你得老实交待,直到这个钟点才约我,是不是约别人约不出来,才想到了替补?”   “你想哪儿去了?总不能在上班时间当着下属打电话约会吧?”   “噢,两天没见,好想你!”张雪一的声音忽然拿捏得很年轻,让烦了一天的方登月变得愉悦起来。   “真的吗?不会是外交常用语吧?”   “哎哟,坏坏坏!你真是坏死了,你再这样,人家真的不理你了!”   “宝贝儿,我也想你!”方登月压低了嗓门,声音里带点喉音,很有磁性。   “说说看,你是怎么想我的?”   方登月刚准备更入戏一点,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方登月一惊,连忙说了声:“老地方见。”就挂断了电话。   大摆大摆走进来的就是张雪一。   “哈哈,没想到吧?是我来啦!”张雪一说着话,舒臂提腿做了个四小天鹅的舞姿造型。舞姿不敢恭维,可胸部腰部的曲线倒是被突显得淋漓尽致。   “说好不在单位见面,你违规了。”方登月有点不高兴。   “好好好,下不为例。”张雪一陪着笑,把胳膊搭在方登月的肩上。   方登月顺手拍了拍张雪一的脸,然后,露痕迹地和张雪一拉开了距离,优雅地扬了扬胳膊,笑着说:“雪一小姐快请吧。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去晚了怕是占不着位子。”   三十七岁的方登月在半官场、半商场的状态里混了这几年,越发显得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好像是按尺寸量身定做的,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   张雪一不动声色地笑笑,她知道方登月如此小心谨慎有他的道理。这个人事事都有准则,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什么场合,扮演什么角色,强迫他在办公室出演花花公子,难为他了。   方登月和张雪一的前几次约会,都是在这家叫做猎人小屋的西餐厅。   方登月对这家小西餐厅情有独钟的理由有三条,一是地处偏僻,不易碰见熟人。二是价格相对便宜,花自己口袋里的钱,可不能像花公家钱那么大手大脚。方登月身为副总经理,报销几张车票饭单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可方登月却不会为这么几个小钱,留下挥霍公款的凭据。第三,这个餐厅虽然规模不大,可装潢独特,环境优雅,四周的墙上贴着参差错落的白桦皮,淡紫色的灯光幽暗却不晦涩,包厢式的座位分别以半截半透明的软帘遮蔽,所有这些,对于调情为主,吃饭为辅的男男女女们,实在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好去处。   方登月和张雪一各自开着自己的轿车来到猎人小屋。   本来张雪一提议让方登月不必开车了,方登月不肯。两人各自有各自的想头。张雪一知道如果方登月肯坐她的车来吃饭,那么饭后再坐她的车一起回她的住处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方登月却觉得今天的戏只能演到“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的情节比较合适。至于那场烈火干柴的重头戏,可不能就这么草草地一带而过。还需要做更细的铺排和准备。   张雪一点了一份黑胡椒牛排,要五成熟,一个奶油蘑菇汤,一份面包,方登月给自己也照单要了一份,又要了两杯加冰的血红玛利,两份水果沙拉。打过几次交道,方登月已经深谙这女人的口味。   方登月端起酒杯,朝张雪一举了举说:“一杯薄酒,不成敬意,祝雪一小姐情人节快乐。”   张雪一举着杯子,即不饮酒也不说话,盯着方登月似笑非笑。   方登月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问:“我这张脸有什么看头?”   张雪一点着头说:“可看的东西多了,可惜怎么看也看不透。”   方登月连连摆手说:“你实在太恭维我了,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丰富。”   张雪一扬了扬细长的眉毛:“不是丰富,是厚!”   方登月开始还没听清张雪一的意思,等到琢磨明白了,不禁笑得差点喷了酒,指着张雪一说:“看来我真的把你惯坏了,这张嘴越来越厉害。”   张雪一从桌对面伸过一只手来,搭在方登月的胳膊上,放低声音说:“真想领教我的厉害吗?不过这地方可不合适。”   方登月故意装得听不懂张雪一的话,举了举手里的刀叉说:“别光说话,今天的牛排做得不错。”   张雪一冷笑了一声,抽回手来,用眼斜着方登月说:“你可真会演戏!到底是敷衍还是欲擒故纵?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张雪一的单刀直入,方登月有点招架不住。笑了笑说:“在美如天仙的女人面前,男人大多会有点不知所措。”说着起身绕过餐桌,坐到张雪一的一边,伸出胳膊把张雪一搂在了怀里,张雪一半推半就,还忘不了拿话刺方登月。   “哼,别拿我当傻瓜!堂堂的大经理,身边美女如云,家里还有个女模特似的漂亮夫人。能挤出点时间来陪我吃饭,我得感恩戴德才对!”张雪一的言语之间掺着酸酸的醋味儿,表面上心高气傲,却藏不住青春逝去的半老女人从骨子里流露出的恐慌和挣扎。   方登月心里暗暗得意,女人想吃却吃不着的时候,才会这么又急又气。   方登月用手捋着张雪一一头的大波浪,叹口气说:“雪一,你在挖苦我!维华不过是屁大的一个公司,充其量不过是个小水坑,我就是一条困在水坑里瞎扑腾的泥鳅,说不定哪天严重缺氧,就闷死在里头了。还等着你大发善心,帮我挪挪窝儿呢。”这一回,方登月说得又真切又实在。   张雪一一笑:“幸亏只是条泥鳅,要是成了龙,还不得张牙舞爪地飞到天上去!”   “行了行了,算我求你了。你要是真拿我当个朋友,就别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地敲打我。”方登月说着,在张雪一的脸上轻轻蹭了蹭。   张雪一的眼睛里立即冒出了火花,双手搂着方登月的脖子说:“你嘴上说爱说了好几十遍了,为什么口是心非,一个劲地跟我做这种兜圈子的游戏?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登月长叹了一声说:“做人难呀!本人天生胆小,前怕狼后怕虎,家里有老婆,虽然一心一意地和我过日子,却差强人意。上班捧的是泥饭碗,可还得小心翼翼,一旦失手砸了就得挨饿。虽说感情出轨是很私人的事,就怕万一翻了车,不但自己的烂摊子难以收拾,还要连累你。”   张雪一笑了:“想吃又怕烫,是不是?既然如此,干嘛还和我拉拉扯扯?”   “你不觉得能维持现在这种比朋友多一点比情人少一点的状态,是最好的选择么?”   张雪一推开方登月的手,瞪大眼睛说:“我真是越来越弄不懂你了,一会儿浪漫得没边儿,一会儿又务实得要死。”   “社会复杂,每个人都具有性格的双重性。没办法。”   “得了!别跟我玩深沉,如实地告诉我,你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也走南闯北的见过不少世面,真的除了老婆就没碰过别的女人?”   这女人果然厉害,总能一刀戳中你的要害。方登月一时语塞。   张雪一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抹着嘴说:“千万别再装清纯,说谎也要说得恰到好处,一旦说过了头,就连傻子也蒙不了啦!”   “哎,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老天怎么会让我遇上你?”黔驴技穷的方登月,就剩了最后这么一支杀手锏。   果然奏效。方登月话没说完,已经被两片灼灼的红唇堵住了嘴,略带着一点酒气的舌尖沿着方登月的牙周游行了半周又退了回去,骤然,方登月一直控制得很好的节奏被打乱了,脊背上的肌肉突然发紧,眼前的灯红酒绿也变得更加影影绰绰,顾不得软帘外宾客如云,抱紧怀里的女人狂吻。   女人的身子变得滚烫而僵直,抓起方登月的一只手放在温软起伏的大山上。方登月的心跳骤然加速,手顺着绵延的山坡下滑,急慌慌地去寻找那片潮湿的芳草地。   “……下午2时,热带风暴蒲公英集结在温州东北偏东约120公里处,预计向东移动,时速约每分钟25公里,横过东海……”餐厅的电视里传来女播音员甜美而清晰的声音,分外悦耳。   热带风暴过去了。   张雪一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双颊已经飞上桃花两朵,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油腻绵软。   “跟我回家。”张雪一撒娇地摇晃着方登月的手。   “对不起,改天,改天一定去。”   “今天为什么不行?”   “没和老婆打招呼,从没有夜不归宿的先例。”   张雪一的脸立即拉得老长,不说话。   “虽然对她没有爱了,但毕竟是夫妻,还有义务,还有责任。”   这话听起来有点故意刺张雪一难受,其实更深一层的用意是要借反作用力给自己贴金抹彩。   经验老道的男人都知道,在情人面前说老婆的好话有点冒险,但只要掌握好尺度,反而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亲合作用,不管是第几者的女人,都不希望爱上一个衬衫随手扔了却毫不吝惜的男人,和那样的男人在一起,没有一点安全感。   此外,方登月的话里还有好几层意思:“爱你,但不想因为爱你伤害老婆。”“爱你,并不意味着我从来都是花心滥爱的男人。”“爱你,也许是一夜,也许是一月,也许更长久,但不管怎么说,爱得真心诚意,不是逢场作戏。”   张雪一嘟着嘴:“这么一说我倒明白了,真没想到你这么一个人居然还怕老婆,怨不得早晨连着给你发了两条短信你都不回!”   “两条短信?”方登月一惊,连忙掏出手机查看。   张雪一发的两条短信已经被查看过,被彭赛赛查看过!方登月想起彭赛赛吃早饭时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瞬间,凉气从脖子一直串到尾骶。   接着,方登月的大脑死机十五秒。   一生用兵谨慎的孔明也有失街亭的时候。   现在一颗爱情的种子刚刚炸开火花,却已经掉进后院的柴禾堆里。   然后呢?然后……   完啦!第二章找个支点撬地球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如果过于关注各种媒体发布的征婚启事,就难免引起旁人的种种猜疑。   最近一段日子,三楼的护士几乎都发现了彭赛赛的秘密,每到不忙的时候,彭赛赛总是一个人坐在护士办公室的角落里,膝盖上放一大摞杂志和报纸,专门在夹缝的征婚栏里寻寻觅觅,有时还拿个小本子,认真地抄抄记记。   情人节这天,彭赛赛忙完了自己的那摊子事,又坐在护士办公室里翻报纸,小护士机器猫跑了进来,打趣彭赛赛:“喂,丁克,是不是要找个情人呀?我帮你!”彭赛赛结婚七年还不要小孩儿,大伙都叫她丁克。   正说着,护士刘翠平也凑过来帮腔说:“守着个成功男士方登月还不知足?想跳槽呀?你也太贪心了吧?”   机器猫叉起腰说:“老土,你懂什么?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太悲哀了吧?”   刘翠平笑笑说:“我是老土,没你们新潮。嗯,丁克,要甩方登月的时候提前打个招呼,我给他介绍个好的,小你十岁!”   彭赛赛听了既不生气也不解释,其实她关注征婚启事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她那个三十未嫁的女朋友关自云。为了让关自云尽早结束看似潇洒的单身生活,彭赛赛的急切几乎超出了当事者本人。   快到中午的时候,三楼内科病房的七八个男病人一涌而入,他们是来送花的,女医生、女护士每人一束红玫瑰,花上还系着鲜艳的彩带,上写:辛苦啦,情人节快乐。   收到鲜花的女人们无不喜出望外,老护士长谢馨兰捧着花竟然笑出了眼泪。   机器猫摆弄着手里的花,不以为然地说:“护士长,至于吗?不就是一束花吗?哪至于激动成这样?人家又不是向您求爱!”   护士长骂了一句死丫头,更加感慨地说:“我是挺激动的,我们年轻的时候,连件漂亮衣服都不敢穿,怕人说资产阶级情调,如今漂亮衣裳有了,花儿也有了,可人却老了。”护士长的声音有点幽幽的。   “护士长,您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有牙的时候没豆子,有了豆子,牙又没了。”彭赛赛天生直肠子,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瞎说什么呢?谁没牙了?”彭赛赛的话刚一出口,就挨了刘翠平一巴掌,还惹来好几个护士的围攻。   “去你的,咱们护士长哪儿老呀?”   “有人送花就不老,是不是?”   这句话言者无心,却让彭赛赛心里一动,最近一个时期,送不送花的话,已经在方登月嘴里说得越来越少了。   护士长摇头说:“你们都不如彭赛赛实诚,我明年就退休了,怎么不老?这是自然规律,谁也不是说年轻就年轻了。”   护士长说着话,把那束花爱不释手地举在眼前,看了又看:“这花真漂亮,不过我可不敢捧着花走在大街上,尤其今天这样的日子。”   彭赛赛说:“是怕老爱人醋掉大牙吧?”一句话把大伙逗得大笑。   护士长也笑了起来:“他要是那么在意我就好了。这老家伙自从离了休,脾气大得吓人。你们猜打架的时候他说什么?他拍着桌子大喊,人贩子那么多,怎么就没把你给拐了去?”   众人一听又笑得东倒西歪。   正笑着,护士吴红芳从化验室要来两个废弃的广口瓶,大声嚷嚷着说:“不愿意把花拿走的,都插在这儿。”说着,撕去玫瑰上的装饰彩纸,把花泡进瓶子里。   机器猫故意大惊小怪:“哟,真不敢拿回家呀?算了算了,不敢拿走的都给我,我正好去气气我的男朋友。”   护士长的神情严肃起来:“女孩家别这么疯疯癫癫的,不能开这种玩笑,伤感情!”   吴红芳说:“别听她瞎咋唬,她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机器猫朝护士长做了个鬼脸,又拉了彭赛赛一把说:“丁克,你怎么样?敢不敢把花拿回去,气气你们家的方登月?”   彭赛赛白了机器猫一眼:“怎么不敢?我还得告诉他,先有了一夜情,才有了红玫瑰。”   护士长眼睛瞪得老大,大声训斥说:“说什么呢?二百五!”又用手把所有的人指了一遍,“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都给我听着,花可以抱回去,可一定得跟家里人说清来龙去脉,男女之间的感情最怕的就是闹误会!”   机器猫撇着嘴捶胸顿足,做出一付痛苦不堪的模样,呜呜呜呜!有人送花不敢要,可怜哪!   这天晚上,彭赛赛独自坐在沙发里等着迟迟不归的方登月,茶几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那束没有爱情的红玫瑰。   花太艳,把客厅反衬得有点灰暗。送花的不是情人,红花绿叶间的娇媚就显得有点空洞。   彭赛赛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无从得知猎人小屋正在上演的那一幕好戏,可丈夫此时不回家,肯定是和短信女人一起欢度情人节之夜去了。如果真的是去吃饭还好,只怕早就勾肩搭背地去了女人的家里或者什么旅馆。   想着七年间只有盐没有味精的日子,彭赛赛忽然觉得自己的婚姻是场错误。已婚女人伤心的时候,十有八九会不知不觉地怀念她们的初恋,彭赛赛也不例外。   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盘封存已久的录像带,那上边记录着她和秦羽的初次见面。   关自云曾给彭赛赛的初恋下过定义——“挥一挥手,他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却给你留下一对鸡眼。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屏幕上出现了北京南山滑雪场的画面。   梳着马尾辫,穿着红色羽绒服,踩着滑雪板,摇摇晃晃地跑在雪地上的少女是十七岁的彭赛赛,紧追其后的少年,就是让彭赛赛刻骨铭心的初恋情人。   原以为和秦羽邂逅相逢是一种缘份,却不知轰轰烈烈的相爱之后留下的只是绵绵无期的痛。   秦羽的样子再一次在彭赛赛的眼前清晰起来,两道黑黑的剑眉,一对微微凹下去的眼睛,一张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大嘴,一双修长而均匀的大手……   那是初中三年级的冬天,电视台来到彭赛赛所在的学校招募“金苹果”节目的参赛者。条件是身体健康,爱好体育,有较强的参与意识和吃苦耐劳精神的青少年。   经过选拔赛入围的共有六人,三男三女,分别来自不同的学校。   彭赛赛有幸入围,竞赛的内容充满情趣。   第一站是按照地图,转乘三次公交车在城区某一小胡同里的某一人家找到指定的联系人,取得第一张联络图。   第二站是根据联络图提供的照片,在王府井大街上找到与图片对应的那家商店,彭赛赛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工艺美术品商店,她在那里拿到第二张指令。   第三站是到内联升鞋店门前的金靴子形的雕塑里,寻找下一行动的路条。这一步,彭赛赛完成得也很顺利。   第四站是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环节,乘车去北京的南山滑雪场。   六个人当中,最先来到南山滑雪场的是彭赛赛和一个外校的男生。那个高三的男生就是秦羽。他们两人取得了最终的决赛权。   滑雪场的工作人员把滑雪的要领讲完,又让他们试练了几分钟,然后宣布比赛规则。比赛的终极目标是五百米以外的山下,那里有一只放置在雪地上的金苹果。谁最先抢到了金苹果,谁就夺取了冠军的桂冠,并将获得南山滑雪场提供的一张免费季度金卡。   比赛即将开始,站在二十米开外的秦羽朝对手彭赛赛挥了挥手,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V字型的手势,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全身紧张的彭赛赛放松下来,她也笑着朝秦羽挥了挥手,并记住了他头上的滑雪帽是大海的那种湛蓝色。   比赛的枪声响了,秦羽有意让彭赛赛先滑出两米,才不急不缓地撑起滑雪板,离开起跑点。   彭赛赛跌跌撞撞地滑在对手的前头,中间虽然摔倒过两次,但直到距金苹果只剩下不到一百米的时候,依然还保持着领先的地位。   离目标越来越近了,秦羽追了上来,两个选手从夹角45度的不同方向同时向金苹果冲刺。   这一刻,彭赛赛忽然发现跟自己一样从来没滑过雪的秦羽竟像是个老运动员,重心放得低低的,滑得又快又稳,那样子根本看不出是个初学乍练的新手。   彭赛赛本来就滑得摇摇晃晃,一分心,脚下突然失控,身子一歪,狠狠地摔在地上,借着惯性,从雪地上飞快地滚了出去。   秦羽正全神贯注的向金苹果奋进,冷不丁看见摔倒的彭赛赛向自己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和自己相撞。   容不得多想,秦羽身子一拧,来了个鹞子翻身,把自己摔向雪地的另一边。就在秦羽倒地的一瞬间,彭赛赛从他的身旁擦肩而过。   好险哪!如果不是秦羽故意一躲一摔,贴着地面飞驰过来的彭赛赛一准撞在他的滑雪板上,说不定一张青春花季的脸,就要留下一条永久的,金苹果的印迹。   一场虚惊过后,赛场旁的观众都在心急地大喊,快呀,快呀!金苹果!金苹果!   秦羽先从雪地里爬起,没有跑向金苹果,却朝彭赛赛走来。   场外一片掌声。   “你没事吧?”秦羽走到彭赛赛面前,俯下身,关切地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雪地的冰花那么晶莹澄澈。   彭赛赛不好意思地摇头,莞尔一笑。眼前那顶蓝蓝的滑雪帽,融成了一片无边的大海。   那次比赛最终没有产生冠军。   电视屏幕上只剩下闪动的雪花和沙沙的噪音,彭赛赛已是泪流满面。彭赛赛走到阳台上,外面是一片黑漆漆的暗夜。   和青春年华一起消逝的情海过客,你如今身在何方,有没有成家,做什么工作,活得快乐不快乐?没有人回答彭赛赛,但她确信在五湖四海的山山水水间,一定常常有一个人在风里雨里弹着那把旧吉它,吟唱着美丽伤心的往事。精诚所至的巨大磁场效应,便穿云破雾,把琴弦间的月光和花影,全都嵌入远方女人的梦。   身到此间,彭赛赛才懂得“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痛楚竟是这样的长久,这样的铭心刻骨,只怕今生今世都摆脱不了。   方登月深夜回来的时候,彭赛赛已经睡下,怀里搂着个枕头一动不动。其实彭赛赛并没有睡着,只是不想搭理方登月。直到听见背对背的方登月发出轻微的鼾声,彭赛赛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人也真怪,因为心回到了从前,情系于另一个男人,彭赛赛就能不在意方登月跟谁在一起,去做什么了。   一个是情感的背叛,一个是行为的出轨,扯平了。于是,天涯海角的那个就更近了,同床异梦的这个就更远了。   如果说花好月圆是对美好婚姻的希冀,那么“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意境就是大多数现实婚姻的写照——花影摇曳的迷蒙,薄云遮月的恍惑。   第二天一早,方登月显得格外殷切,他一向很少跟彭赛赛闲谈,这天却一反常态,在饭桌上说起汽油调价,说起高速路明令禁止货车超载,说起皇家马德里队高价买进了某某球星……   彭赛赛一口一口地嚼着面包,喝着豆浆,也不搭话,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她在听着呢。   “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疲惫?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好?瞧,眼睛好像有点肿。”方登月难得这么关心老婆,更难得有心思对老婆观察得这么细致入微。要是在以往,彭赛赛早就感动得稀哩哗啦了,可现在,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   彭赛赛不动声色,反而让方登月有点不自在,想了想,她既然不摊牌,自己也没必要解释手机短信的事。再说,以前这种冷战也发生过,用不着理她,先让她慢慢消化消化,等她自己把劲儿消耗得差不多了,气也不那么大了,火也不那么高了的时候,再想法对付她。这样的策略在足球场上叫防守反击,在生活里也是屡试不爽,只要应用得当,大获全胜并不难。   天底下最好糊弄的就是一心一意跟着你的女人。不管你把她们气成什么样,只要找个恰当的时机,说一声“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真的只爱你。”就够了。要是再陪她逛逛商场,给她当参谋选件时装,然后带着欣赏的口气说,什么衣裳到了你的身上,都像定做的一样。她们要不幸福得晕过去才怪!   二月的北京,还是一片冬天的景象。   高大的建筑群把熙熙攘攘的车辆和人流归拢在一个永远没有变化的大洋灰盒子里,刻板而凝重。   刚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便多了几分阴泠。湿湿的路面和灰突突的树梢也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冬去春来的愉悦。   方登月开着车走在上班的路上,想起彭赛赛那一脸委委屈屈的神情。心里还是有一丝抹不去的愧疚。   从结婚那天起,方登月的脑子里就从没闪过换老婆的念头,彭赛赛虽然不能算百分百可心,但至少比做过他情人的那些女人更适宜做个妻子。设若彭赛赛再敏感一点,再霸道一点,再早几年把探照灯安进方登月的游乐园,方登月也许就不至于像现在滑出得这么远。   这么说也许不够公平,倒好像男人有过错,全得怪女人疏于管理。   不过话又说回来,彭赛赛要是真的有一双金睛火眼,只怕两个人也早就打得人仰马翻,分道扬镳了。想到这儿,方登月自嘲地笑了,晃了晃脑袋。   眼下方登月对张雪一越来越不可抗拒,是因为这女人主动呈献的不仅仅是雪白的、性感十足的胴体,还有一张金牌彩票高高地挂在伊甸园的树上,正等着方登月去摘下来对号。   彭赛赛常常为有个能干的丈夫引以为荣,而张雪一却黑眼白眼看不上方登月的“废品公司”,口口声声说,把方登月放在这么个小旮旯里,实在大材小用,委曲了。张雪一亦褒亦贬的话不怎么受听,却充满骟动性。   这个胆识不凡的女人劝方登月不必计较是做维华的经理还是做总公司的助理,重要的是应该拓宽天地,另辟蹊径,广开财源,建功立业。这说法倒是让方登月觉得英雄所见略同。   交谈中得知,张雪一从美国回来后,倒过服装,做过进出口贸易,炒过股也做过期货,虽然时运不好,没有一下子发起来,可她对经商已经有了瘾头。眼下,她开的那个美容店收入不错,但那其实不过是小打小闹地玩儿玩儿,更大的作为还在后头。   张雪一向方登月透露了一点商业秘密,她说她正在着手注册一家房地产公司,然后借助香港一家极具经济实力和开发经验的公司做后盾,与南城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联手圈地,炒楼花。虽然这几年房地产市场规范了许多,生意并不好做,可是只要看准了机会,看准了地盘,把握住市场,让它刀刀见血,还是能砍出一片新天地。   她又分析了北京房地产的形势,市中心黄金地段地皮天价,不予考虑。东西北三面开发得早,目前已经都形成了格局,很难再见缝插针,倒是南城一直没有龙头项目,拉动缓慢,因此地皮也相对便宜,目前正好是下手的机会。前两天,她们刚看好了一块地皮,一万多平方米,正好够她们小试牛刀,建一个低密度小区,如果头一个项目搞好了,后边的事情就会越来越顺。   张雪一说得滔滔不绝,方登月听得半信半疑。且不管是真是假,已经对这个经历和见识都非同一般的女人刮目相看。   “等我的公司注册下来,还想拉你入股做我的股东,你有没有兴趣插一腿?”张雪一问。   “这倒是天大的好事,可身为国家干部不能私自经商办企业。挣大钱是我的愿望,保住饭碗也是我的愿望,二者不可兼得,还是先保住饭碗吧。”   张雪一说:“又不让你非法利用职权,正当的投资并不违反国家条例。何况,你自己不说又有谁知道?”   方登月笑了说:“可惜还有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本人囊中羞涩,奈何?”   张雪一朝方登月飞了一眼说:“这个好说,只要你愿意,辞不辞职无所谓,有没有资金入股也无所谓,只要用心用脑用眼睛入股就足够了。要是我这么迁就你都不成,我真遗憾。”   “为什么?”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呀!自古有论。”   张雪一的每句话都让心比天高的方登月心惊肉跳,没想到这么一张辉煌美好的蓝图竟会从天而降,那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欣喜,让方登月极度兴奋之余又如同梦幻。   方登月虽然心中早已迫不急待,脸上却装得无所谓,谈谈地说:“让我考虑考虑。”接着又调侃地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得想想你凭什么白白扔给我一只火腿,这么做你能有什么好处?”   张雪一用尖尖的牙在方登月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天底下的确没有坐享其成的好事,所以用心用脑用眼睛入股的同时,还得添加点利比多做润滑剂。”说着哈哈大笑,笑得又妩媚又放荡。   方登月脸上勉强挤出了一点笑纹儿,心里却窝火地大骂:“这是他娘的什么女人?真要是长出根葱来,整个地球都容不下她!拿我当什么了?鸡?还是鸭?”   利比多是性激素。张雪一开玩笑说添点利比多,有点影射性服务,难怪方登月会如此恼火。但尽管怒火中烧,却不敢怒发冲冠,为了那张蓝图,为了那只火腿,有时也得学学韩信,受得了胯下之辱。   脑子里开着小岔儿,冷不丁一个横穿马路的中年妇女窜到了车前头,方登月猛一脚急刹车,雪天路滑,车溜出去足有一米才停住,车头已经贴在女人的身上,方登月吓出了一身冷汗,从车窗探出头去大骂:“你丫瞎啦?找死!”   惊魂未定的女人半张着嘴,呆不叽叽地僵在那儿,两眼直不愣噔地盯着方登月的脸,方登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还不快走!乡巴佬。”   满口京腔京韵的方登月并非北京土著,不过来京城的年头多了,站稳了脚跟,混出了三分人样儿,就自以为有资格骂那些外地来的倒霉蛋们是乡巴佬了。   方登月出生在广西柳州郊区的一座小县城,父亲清清苦苦地当了一辈子小学里的教书匠,母亲是位家庭妇女。方登月是家里四个孩子中的老疙瘩,又是唯一的男孩。父母辛辛苦苦一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要培养儿子上大学。   儿子考上高中的时候,老父亲问儿子有什么宏图大志,方登月想也没想,回答说:“学考古。”老父亲连连摇头说:“刨祖宗坟的事情,不好整。”方登月又想了想说:“那就学中文吧,将来当教授,在大学教书。”老父亲点点头说:“我儿有出息。”   方登月没有辜负老父亲的期望,也没有辜负“方登月”这个豪气冲天的名字。以全省文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考上京城的名牌大学,成了小县城名噪一时的天才少年,但全家人除了旗开得胜的喜悦之外,更多的是囊中羞涩的辛酸。   为了给状元凑学费,父亲卖掉了家里的三间老屋,看着父亲爬上刚租赁的土房给屋顶抹灰,方登月哭了。父亲蹲在矮矮的土房上出言豪迈,“哭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我儿有出息,有志气,老爹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哪怕立马死了,也能闭眼了!”   为了省钱,方登月大学四年中没回过一次家,别的同学大都在寒暑假回去与家人团聚,方登月却总是留在京城,每天举着个纸牌子站在超市门口,寻求做家教的机会。夏日骄阳似火,冬天寒风割面,方登月从来没觉得委屈,支撑着他苦度十六年寒窗生活的信念只有一个——改变命运。   校园里漂亮的、家境好的女孩儿,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寒酸的小城状元根本入不了她们的视野,而那些从小地方来的,其貌不扬的柴禾妞们又根本入不了方登月的眼。看着同宿舍的公子哥铁皮烟盒定期更换地挽着不同的美眉在校园里荡来荡去,方登月心底暗自泣血,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娶个百里挑一的漂亮女人做老婆。从此真的一心读书,不问风月,四年之间,落下一个苦行僧的雅号。      方登月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柳州市的一所中学做语文教员。   当时方登月的老父亲已经癌症晚期,在那间矮矮的土屋中卧床不起。当方登月时隔四年之久,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时候,一辈子都没哭过的老爷子流下了两行热泪,他拉着愁眉不展的儿子,气若游丝:“时耶!命耶!命有八升难求一斗。”   此后的几天,老人家一直不说一句话,直到临终的时候才又开了口:“儿呀,不管怎么说,你比爹强,你现在是中学老师了。爹知足。”方登月知道父亲的这句话里包含着太多的失望和太多的无奈。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方登月没有去那家中学报到,在家里住了十多天,就辞别母亲去了深圳。据他所知,他的大学同学中有好几个都去了这座南方的新兴城市,传说中,那里遍地都是咸鱼翻身、一夜暴富的机会。   方登月在深圳苦苦挣扎了三四年,前后换了足有七八种工作。走门入户地推销过洗发水和减肥香皂,穿上厚厚的人造毛皮扮成大熊猫去做活广告……后来经一个同学介绍,找到了一份专业还算着边的差事,在一家小报当了一名娱讯记者兼文字编辑。   沿袭香港人的习惯,这里的人把娱讯记者们称之为狗仔队,这么叫的含义有两重,一是说他们像狗追骨头一样讨厌,一是说他们必须像狗追骨头似的,才能真的追上那根骨头。   一年的试用期,薪水不多,除了租房子吃饭和一些日常必要的零用之外,方登月每月最多能给广西的老娘寄五十块。惟一让方登月庆幸的是顶头上司对他不错。   编辑部主任余立儿也是广西人,比方登月大两岁,人长得不漂亮但还说得过去,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五几,典型的广西人模样,脸上有棱有角,黑,但有光泽,瘦,但很结实。   方登月一来,余立儿就和他认了老乡,百般关照。那份他乡遇故知的温暖把一直生活在北极圈里的方登月渐渐由冰化成了水。   一天晚上有个香港的当红女歌星来深圳开个人演唱会。娱乐记者们一个个风闻而至。散场之后,方登月被拥在热心歌迷的人海里,等着和偶像面对面。挤掉三粒扭扣,丢了一只鞋子之后,终于抓拍到几张女歌星给歌迷签字的照片,满载而归。   已近子夜,编辑部的灯还亮着,是余立儿等着他回去一起赶稿子发排。两人足足地忙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完成任务。   余立儿从报社外那家通宵营业的大排档叫来外卖。深夜和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女人一起吃宵夜,这在方登月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既兴奋,又局促。   余立儿也和平常有些两样,一直喋喋不休地说说笑笑。   两人吃着宵夜,探讨着各地的方言,不明白同一种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同的叫法,就拿正在吃着的东西来说,在四川叫抄手,在北京叫馄饨,而到了广东就改名叫云吞了。   接着又说起家乡广西出名的土特产。   方登月说:“咱们那儿最负盛名的东西一是柚子,一是棺材,可如今实行火化了,棺材就成了废物。”   余立儿说:“你这个人太悲观,只要木材好,怎么都成不了废物,不做棺材还可以做衣柜、做书架、做桌椅板凳。对了,你听说没有?四川有人发明了一种做爱床,据说能调节八十多个角度,一下子畅销全国,还风行了东南亚。想了一个点子就成了千万富翁,瞧瞧人家!”   余立儿的话这么直接地涉及到性,涉及到做爱,让方登月有点如芒在背,怕余立儿笑他少见多怪,就勉强笑了笑,可脑袋却像灌了铅,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鼻子尖沾到了盛云吞的碗边儿上,连出气都不像平时那么均匀了。   没过两三天,一个下班后的晚上。余立儿又约方登月到一家大排档吃炒蛤粉,吃炒田螺,还各自喝了一扎啤酒,然后,余立儿把方登月带回自己的住处。   余立儿租住的房子在离报社不远的一座简易楼里,是一套小小的一居室,面积不足三十平米。房子的主人是个做竹篾生意的江西商人,生意做得好了,换了新的住宅,这里就一半堆货,一半租给房客。因此房租也比一般的出租房便宜了不少。   房子里约有三分之二的地方堆放着箩筐、竹席和篾条,剩下来的地方,也只能将将放下一张小桌和一张单人床,余立儿没有放床,只在房间里当不当,正不正地扔了一张单人的席梦思床垫,据说这也不是买来的,是原先的房客搬走时丢下不要,余立儿捡来废物利用。   房子又乱又挤,不过厨房和卫生间倒还一应俱全。关起门来,也算是个独霸一方的小天地,比起方登月和四五个打工仔挤住的民工房,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尽管这样,方登月还是想问:“你怎么……”   “我怎么也住得这么破?是不是?”余立儿把方登月没说出来的话补充完整。接着又笑着说:“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轿车会有的,别墅也会有的。”   说着又指了指墙上:“看,全在这儿呢,又有钱,又有途,又有前途。”   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张贴画,有毫宅楼盘,有进口轿车,还有空调、冰箱以及各种各样的家用电器。   方登月喜欢和余立儿在一起,这个女孩好像天生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又美好又容易。   余立儿扔给方登月一条浴巾,一双拖鞋,像对家里人一样随便地说:“一身臭汗,去,先冲个凉。”说着,还用手在方登月的肩上捏了一把,把方登月弄得大热的天直起鸡皮疙瘩。   方登月走进不足两平方米的小卫生间,卫生间没有门,甚至连一块遮挡的布帘都没有,香皂和各种化妆品混杂在一起的浓郁香味,让方登月有点透不过气,他朝着那面缺了一个角的小镜子发着楞,不知所措。   余立儿趴在门框上朝他笑:“怎么啦?磨蹭什么哪?是怕我看你吧?好,我走开,保证不偷看。这总行了吧?”   方登月脱下衣服,放在小小的水台上,然后拧开了淋浴的水龙头,细细的水柱从头顶泻下来,立即遍体清凉。但此刻的他却更加六神无主。他强烈地预感着那件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这让他又紧张又激动,像个新兵头一次上战场。   “喂,怎么这么半天?再不出来,罚你交水费!”   随着话音,余立儿又出现在门口。   目光和余立儿相触的一刹那,方登月的全身都凝固了,下意识地微弯着腰,背过身去。全身肌肉绷紧的方登月,在余立儿眼里又健美,又性感。   “阿月”,余立儿低低地叫了一声,扑了过来,从背后紧紧地箍住了方登月的腰,像一根千折百转的绿藤,死死地攀附在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上。哗哗的水声不停,淋湿了余立儿的衣裳也淋湿了方登月干涸了整个一个春天的心。   余立儿把紧贴在身上的湿衣裳一件件地脱了下来顺手扔在地上,脱得又缓慢又从容。微黑的皮肤是最时尚的所谓麦子色。结实的小腿,结实的腰身,把肥厚的臀和尖挺的乳房烘托得更加饱满,欲望在方登月的瞳孔上一点点地点燃,然后又一点点地蔓延到周身的每个角落。他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余立儿走上前,轻轻地吻了吻方登月厚厚的胸肌,然后拉着他的手,朝着那张窄窄的席梦思走去。   从卫生间到床边不过是三四米,方登月却在心里走了一程又一程,像是从广西走到北京,又从北京走进南国的椰林里。   余立儿把自己舒展在席梦思上,脸侧向背光的一边,一只手背向脑后,另一只手搭在两座突兀的小山间,水湿的长发上还沾着一粒粒的小水珠,被昏昏的灯光一照,就像是满地撒落的珍珠。   方登月的目光移到那片平坦紧绷的小腹上,那个圆圆的脐就像一只婴儿的眼睛,正朝着他顽皮地一眨一眨。目光下游,便是那一滩茂盛得快要长疯了的野草。方登月闭上干涩的眼睛,有那么几秒钟,血管好像马上就要胀破,烈焰就要从头顶喷了出来,这是死寂了多年的火山即将爆发前的沉默。   余立儿缓缓地睁开眼,灯影把方登月勾勒得如同一具雕塑。生硬的线条包裹着呼之欲出的狂热。她微微欠起身子,手沿着方登月多毛的小腿向上摩挲,指尖渐渐触到那根挺拔的男性图腾,方登月哆嗦了一下,像大山倾倒一样,轰然一声,把娇小的余立儿整个覆盖了起来。   那头困顿已久的小兽像是突然间挣脱了牢笼,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地狂奔猛走,最后还是沿着女神的指引,才穿过那片温湿的原野,冲过潺潺的溪流,呼啸山林。   浑身水湿的方登月像是经历了一次生与死的搏杀。等火光渐弱,喧嚣全都宁静下去之后,方登月才睁开眼睛。   “你……头一次?”余立儿抚弄着方登月的一双浓眉。   方登月一怔,讷讷地问:“你是说……不好?”   余立儿笑了,长长地一吻之后说:“我是说,没想到你那么棒!”。   赞美的话把刚刚安静下来的欲望撩拨得再次蠢蠢欲动。   “你真的没爱过别的女人?”   方登月轻轻摇了摇头,想起校园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公主们。   “阿月,我会好好的爱你!”余立儿双手抱住方登月的头,把脸贴在他汗湿的头发上。   后来,余立儿哭了,哭得很伤心。为什么哭?方登月没敢问,心里猜测说,也许女人都是这样,总是乐极生悲的。   那一夜,强烈地震后的余震先后发生过四次。   从那一夜之后,方登月就成了这个神秘小屋的常客。   余立儿喜欢给方登月做饭,虽然厨艺不高明,但方登月吃得津津有味,常常能从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的饭菜中,吃出家的感觉来。   余立儿最喜欢给方登月煎荷包蛋,每次总是把两个鸡蛋煎在一块,看着方登月吃得狼吞虎咽,余立儿就会在一旁用筷子点着包在一块的两个蛋黄说:“看清楚再吃,两个!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只有一点,让方登月有点不舒服,余立儿不但不许方登月在报社公开他们的恋情,还不许方登月在她这儿过夜,并且再三叮嘱不是事先约好的时候不能不请自到。方登月对余立儿的这种做法也有过种种猜测,不过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很快就被初恋的痴狂迅速淹没了。   热恋中的方登月沉浸在巨大的快乐里,只要能在一天的辛劳之后,用简单的饭菜填满了胃,然后和余立儿一起在那间满是竹子味的小屋里,在那张窄窄的旧席梦思上双双起舞,方登月就能感到最大的满足,更无暇过问余立儿为什么提出那些苛刻的要求。   她是他的初吻,她是他的初夜,她是他启蒙的先生,她是他苦难中唯一的火花和光亮。有了她,蹉跎岁月和艰难生途就都充满希望。方登月在欢乐颂歌的序曲中,第一次对自己强健的体魄和超群的智力有了充足而坚定的自信。   日子在缠绵的情意和疯狂的性爱中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春节之后。   从广西探家回来的余立儿白胖了一点。虽然前后分别不到半个月,可那种小别胜新婚的爱欲,却把两个人的感觉研磨得更加如漆似胶。   整整一天一夜,方登月和余立儿都像不干胶一样,相互紧贴着,粘在那张超负荷的席梦思上。那张超期服役并已骨断筋折的席梦思不堪重负,每当两个人翻云覆雨抵达最激情的阶段,席梦思的尖叫就比余立儿的呻吟更刺耳,更持久。   方登月说:“下月就能加薪了,换个新的吧。”   “不换!”余立儿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还不到该换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该换的时候?”   “嫁给你的时候。”   方登月不再说话,一股酸辣的胃液反了上来,逆流到咽喉间,方登月不由得一阵轻咳。   “你怎么了?”   “没怎么。”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谈及婚嫁,真是有点奢侈。按照两个人眼下的情况,就算再全力打拼十年,也无力在深圳的万家灯火中,点起一盏属于他们自己的灯。   不知道是身体累了还是心累了,两人都不再说话,昏昏欲睡。   天黑下来的时候,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开门声把两人同时惊醒。余立儿倏地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抓起一条毛巾被,遮盖在方登月赤裸的身上。   进来的人让方登月大吃一惊,竟是报社那位头发白了一半的胖主编。   余立儿站起来,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盯着一脸僵硬的胖主编。样子很平静、很坦然,没有一点羞涩和不安。   胖主编和余立儿对峙了约有一分钟,两人谁也没说话。是胖主编先收敛了目光,低下头,然后转身走了,关门的动作很轻,没有弄出什么声音。   余立儿呼着粗气,一脸铁青,像是和谁赌气一样,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转过头看了一眼神情恍惑的方登月,面无表情地说:“穿起你的衣裳,走吧。”   方登月疑虑地望着余立儿,没动。   余立儿说:“叫你走你就走,什么也别问。”   方登月还在迟疑着,余立儿忽然暴怒地抓起一个枕头朝方登月砸了过去,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走呀!”   此后第三天,余立儿和方登月就被报社双双炒了鱿鱼。   丢了工作的当天,余立儿拉着方登月在一家颇有档次的潮州饭店里像有钱人一样消费了一回,一顿饭竟吃掉了四五百块。然后两个人回到余立儿的住处,疯狂地爱了一夜。   这一天一夜之间,余立儿的话很少。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余立儿把熟睡的方登月推醒,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方登月吓了一跳,坐了起来说:“你胡说什么?不就是丢了个工作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一定得说,我死了,你会怎样?”   “不管是生是死,我们俩已经分不开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余立儿笑了,笑得有点凄凉。   "阿月,你说什么叫生存?”   方登月让余立儿问得有点发懵,想了想说:“生存就是衣食住行,男男女女。”   余立儿摇了摇头说:“生存就是要命不要脸。”   方登月笑了:“挺深刻。”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真的,阿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不要脸的,我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好。”   方登月的心略略一沉,其实从报社总编破门而入的那一瞬间,方登月已经明白了余立儿和他的关系,现在由余立儿亲口证实,就像一把刀子在那个叫尊严的东西上拉了一道口子。他想不出来余立儿是如何同时扮演两个不截然不同的角色,一个纯情爱人,一个地下二奶。   “刚来深圳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撞,后来就撞到了咱们报社,是一个做字画生意的男人介绍我来的,一来就当上了主任。”   “运气不错。”方登月承认这句话说得有点玩世不恭。   余立儿冷笑说:“你怎么就不问问,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外来妹,凭什么有这份运气?”   “算了,别说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了。”方登月不想让余立儿在这种时候再去揭那些旧伤疤。他不怨余立儿,倒是恨自己,一个丈八的汉子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奢谈什么尊严,又有什么资格期望女人的贞洁?   “他跟我有个私下的君子协定,他在报社给我一个位置,外加五百块的住房补助,我给他做情妇,限期是三年,每周一到两次。”   方登月的心流泪了,曾经支撑他在艰难中挣扎前行的那点光亮熄灭了。那座爱的沙塔坍塌了,那条爱的溪流混浊了。   “其实限期就要到了,本想从此一心一意爱你到死,谁知……”   “命中八升难求一斗。”想起老父亲的话,方登月竟和父亲一样的苍老了。   “阿月,你为什么不生气?你越是这样我越难受,你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不配要你的第一次。”   方登月无声地把余立儿搂在怀里,余立儿没有哭,眼睛干干的,有点空洞。   两个人就这么相拥而坐,小屋里的竹子味道像是比以往更浓重了许多。   天大亮了。   “抓紧找个工作吧,不管什么工作,人总得吃饭,这是最重要的。”   余立儿说着,拿出两千块钱塞给方登月,方登月死活不要,余立儿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拿着,你刚刚说过,我们分不开了。”   方登月怎么都没想到,余立儿从那天起就失踪了。一周以后,那间堆满竹器的小屋,又住进了新的房客。   方登月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每天把长长的影子拖短了,再把短短的影子拖得老长,有时会发现深圳的太阳特别亮。   不到一个星期,口袋里的钱花光了,才想起真的应该尽快地找一份工作。不过,方登月光花的是自己的那一点可怜的积蓄,余立儿留给他的钱,一分都没有动,他知道余立儿攒下这点钱不容易,她虽然每月的工资比自己多些,可她还得负担老家的父母和两个还在上学的弟妹。   深圳这个地方最过盛的就是学历,从全国各地来的硕士、博士、博士后,一抓一大把,大学本科就更像丰收年的荔枝,遍地皆是。再加上方登月学的是文科,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文学这东西实在是无用无用又无用。   方登月的运气还算不错,一家叫吉格林特的酒吧老板看他文质彬彬,又是大学生,答应留他在酒吧做侍应生。   在深圳大学生当酒吧侍应生不算新鲜事,可方登月的心里却失落了好一阵,终于有一天突然发现,这个工作其实不错,每天能看见形形色色的面孔,每天能听到五花八门的新闻,而且工钱也不低,遇到手头大方的客人,还会给点小费。况且无论怎么说,都比做推销、做活广告好得多。一个月下来,比在报社时的收入翻了一倍。   惟一让方登月不能释怀的是余立儿的不辞而别,但方登月相信她不会寻短见不会死,这个女人曾经让他熟识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感情,也让他熟识了她骨子里的那种顽强和不服输的宁劲儿。   方登月几乎每天早晨起来都有一个愿望,希望余立儿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出现在吉格林特酒吧的吧台前,笑着对他说:“喂,来杯伏特加。”但这一幕的情景却始终没有出现。   方登月还有一个更大的愿望,离开吉格林特酒吧,找一个工钱再多一点,地位再高一点的工作。这样的机会也始终没有出现。   不知不觉,方登月又老了一岁。   方登月生活里那个最大的转折出于偶然。   一个非常普通的晚上,吉格林特酒吧和往常一样高朋满座。一个头顶微秃,北京口音的中年胖男人倚着柜台,向方登月要了一杯加冰的干白,听方登月说的是挺标准的普通话,就和他聊了起来,得知方登月毕业于北京名牌大学,又是学文学的,就更加热呼了。   正天南海北地扯着,一个小青年匆匆地走了过来,在胖子的耳边嘀咕了两句,胖子的脸一下子有点变形。方登月一抬头,两个穿警服的男人正带着一个黑黑的小个子从门口走了进来。   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往方登月面前一放,低声说:“哥儿们,拜托了,帮我藏起来。”   方登月不容多想,抓起来塞进柜台下一个抽屉里。   接下来的一幕有点像电视剧。   胖子走到一张酒桌边,搂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姐,用足了劲儿在她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带着点恫吓的口吻说:“跟我亲热点!”   那小姐一愣,立即进入角色,一屁股坐在胖子的腿上,含了一口酒,喂到胖子的嘴里。   黑黑的小个子在酒吧里四下张望,然后把警察引到胖子的跟前,没说几句话,警察就把胖子带走了。   胖子的烟盒里放着个小塑料袋,方登月没敢打开,却几乎百分百地断定里边的东西是什么玩艺了。   据说五十克就是死罪,这一包的重量约摸着有二十多克,不死也得判个十年上下。方登月前思后想不敢交出去,多少有点不忍心亲手把人送进牢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胖子倒底是什么人,真要是黑道上的,自己举报了他,说不定就连命都保不住。或者让胖子一口咬定是同伙,那就真的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了。想扔,也不行,这么贵的玩艺儿,要是胖子回来找他要,想赔都赔不起。于是捧着那个烟盒,心里七上八下,像是捧了个烫手的山芋。最后狠了狠心,索性还放回那个抽屉。那抽屉平时放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比如扳手,钳子,螺丝刀之类,很少有人打开。反正越是公开的地方,越没什么人注意。   方登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煎熬了两天,每当有人在那个抽屉旁边稍做停留,方登月都会心跳加快,额头冒汗。   万没想到,两天以后胖子就又回来了。依然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看来是没遇着什么大的麻烦。物归原主,方登月的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胖子说:“哥儿们,你真是牛哥我命中的贵人,够意思!”   方登月说:“快要把我吓死了,您下回可千万别再玩悬的!”   牛哥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你别害怕,也千万别瞎想,这是我买来自己用的,好上了这一口,没办法。可我只买不卖,真的,只买不卖。老天在上,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咱从来没做过。”   方登月定定地看着牛哥,不说话。   牛哥看方登月一脸的疑惑,有点急了:“真拿我当哥儿们,就别这么看着我,老天在上,我说的是真话,骗你是这个。”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四脚向下的大王八。   再后来,牛哥把方登月邀出来一块去洗桑那,问方登月要不要买几个钟推推油,方登月知道他说的是异性按摩,就连连摇头。   牛哥说:“你这哥儿们真让我刮目相看,这年头尤其是在深圳这地界,居然还有人守身如玉。”说着哈哈大笑。   那天分手的时候,牛哥拿出一万块钱答谢方登月,被方登月婉言谢绝了。   牛哥说:“那好吧,来日方长。我不会忘了你这哥儿们。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只要能做到的,都没问题。别客气。”   方登月想了想说:“如果可能,我想找一份更适合我的工作。”   牛哥点了点头说:“这事好说。”   一个星期之后,牛哥给方登月送来一张去北京的机票,还有一张名片,让方登月到了北京就和名片上的人联系。名片上的人是个IT业的知名人士。   方登月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真正咸鱼翻身的发祥地会是在北京。   从北京机场走出来的时候,方登月忽然想起牛顿的一句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把地球撬起来。”   后来,那位IT业的精英把方登月介绍给一个朋友,那个人就是大华纺织品公司的魏老总。   方登月后来节节高升,虽说全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可要是没有这个偶然的支点,再有本事的人也不敢想撬地球的事。   数年之后,维华公司副总经理方登月身穿一身水货名牌灰西装,系着红黑相间的领带,头发用发胶打理得光光溜溜,开着一辆公家的白色雅阁,旁边的座位上放着鄂鱼牌的真皮公文袋,车里的音响放着好一朵美丽茉莉花,心情无比自得地驰行在车流滚滚的长安街上。   事过境迁,他的记忆里已经几乎不再有深圳特别亮的太阳,也很少再想起双黄的荷包蛋和那间满是竹子味的小屋。   方登月很少回忆从前的苦难以及苦难中的第一次。在他看来,是男人就应该不被情伤,不为情累。伤春悲秋,缠绵悱恻,那是女人的事。   是男人就不能老把从前的成败荣辱当回事,整天靠回忆过日子的人要么是没到七老八十就蔫巴了,要么是已经七老八十了还太幼稚。   第三部分:情爱的落差第1节:铁皮烟盒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八个字道出了生活中角色互换的种种滋味,涨停板的自然按捺不住满心的欣喜和狂妄,跌停板的却有挥之不去的失意和沧桑。   方登月每次见到老同学铁皮烟盒,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八个字。   上大学的时候,铁皮烟盒是二十号男生宿舍里唯一的贵族子弟,身穿梦特娇,金利来,足踏老人头,鳄鱼牌,就连抽烟也必得是铁盒大中华。由此被大家冠上了铁皮烟盒的美名。   当时的方登月是铁皮烟盒重点扶贫对像,大到学费书费,小到牙膏肥皂,样样都得到过铁皮烟盒的友情赠送。谁想转眼十多年过去,方登月成了国企的副总经理,豪华的铁皮烟盒却沦落为一只从日本仓皇逃窜回来的半死海龟。   “时耶!命耶!不能细琢磨呀,一细想,简直没活路。”这句话成了铁皮烟盒的口头禅。   时运不济的人最容易信命,铁皮烟盒从日本回来之后,请一位鹤发苍颜的老道士课了一回八字。具体说的那些术语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老道士说,铁皮烟盒土命缺火,不宜东行,去日本仍是大错,伤官劫财,灾祸重重,能保条命回来,已属万幸。   老道士说得一点不错。   铁皮烟盒刚到日本的时候,正经还虚假繁荣了一阵子,碰巧一位三菱株式会社的副会长把他请去做家庭教师,给两个上中学的儿子教中文,没想到竟被学生的姐姐一眼看中,稀里糊涂地就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婚后的铁皮烟盒不再当家庭教师,进了一家华人办的中文刊物做校对,没多久,鬼使神差地爱上了同事的老婆,还让那女人怀了孕,于是工作丢了,副会长的千金也一怒之下跟他离了婚。   为了生计,铁皮烟盒不得不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当杂工,经人介绍从上海娶来一个财经学院的女大学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新娘子办完出国手续,没想到女人来日本不到八个月,就跟着料理店老板的儿子私奔了。据料理店老板透露,那两个人可能是漂洋过海到美国去了。   “他娘的,这上海娘儿们也忒损了点,让我白当了一回运输大队长,人财两空,后患无穷!”铁皮烟盒义愤填膺地对方登月说。   “算了,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老想着人家干嘛?就凭老兄这张海归的牌子,还怕找不上老婆?”想着铁皮烟盒在大学里整天沾花惹草的风流劲儿,方登月的心底泛起一丝丝不含恶意的幸灾乐祸。   “靠!你说得倒轻巧,那丫连离婚手续都不办就跑了,我还敢再结婚吗?重婚得坐大牢,你知道不知道?”   说起结婚,说起女人,方登月来了精神。   方登月爱用星级标准把女人分门别类,根据外貌、性格、才艺、性能和功用定为五个等级,分别为极品、上品、中品、下品和等外品。   极品女人不但要明眸皓齿、婀娜多姿,善解人意、热情风骚,还得见多识广,八面玲珑。最重要的一点,是或拥有实权,或腰缠万贯,或有顶尖的外交手段,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她们愿意,她们就能“送你上青云”。   上品女人虽不像极品女人样样得天独厚,但至少要在上述条件中符合三至四条以上。当然,天香国色这一点必不可少。   中品下品自然就是条件递减,等外品就更不用细说了,丑陋的外表,粗俗的举止,既没有观赏价值,也没有利用价值。饥不择时的时候聊胜于无,可要是怕吃坏了胃口,最好还是信守宁缺勿滥的原则。      方登月用一流的演讲水平把香艳的话题说得天花乱坠,铁皮烟盒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直挠头皮:“哇塞,你丫还真下心思,这得浪费多少脑细胞呀?”接着又咽了口唾沫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果不是亲聆教诲,真不敢相信当年的苦行僧不但还了俗,居然还修炼成了风月场中的铁头陀。”   方登月故作谦虚:“哪里哪里,咱们学文的人就得想象力丰富点,当年蒲松龄老先生困顿在穷山村里教私塾,还能写出《聊斋》,把一个个女妖女鬼描画得分外妖娆。”   铁皮烟盒说:“以老兄的才华,要是写一本《情色宝典》一定他妈的畅销。”   “总是纸上谈兵实在悲哀,要是能开出个金矿来,才算是不虚此生。”方登月说着摇头晃脑。   铁皮烟盒笑得直咳嗽,用夹着烟的手在鼻子前来回地扇:“臭臭臭!你以为你是谁?是美国总统克林顿,还是香港船王包玉刚?”又说:“别他妈的当了个狗屁经理就血压高。想找极品?也容易,先找个魔术师学徒去,学成了,布帘子一抖,叽里咕噜地滚出来一堆。”   方登月不以为然:“这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事。要是什么都不想,当然就什么也得不着了。”   铁皮烟盒说:“听说过极品龙井吗?知道是怎么炮制出来的吗?听说要什么样什么样的纬度,什么样什么样的温度,什么样什么样的湿度,什么样什么样的土质才能长出什么样什么样的茶树,这且不说,还得清明节这一天,早上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掐第几层枝上的第几个嫩芽,再多少道工序烘干,多少道工序炒干。知道这么麻烦意味着什么吗?”   方登月饶有兴致地催促:“你说。”   “全中国十几亿人口,几百人分一片都分不过来,何况还要出口欧美,出口日本韩国,出口马来西亚,新加坡。”   “你是说想找极品,没戏?”   “对喽,总算孺子可教。”   方登月叹了口气说:“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不管次不次的,把你实打实弄到手的小妞儿给咱说说,也让哥儿们一块过过干瘾。”   “商业秘密,无可奉告。你想过干瘾,还是找魔术师去吧!”   “嘿,你丫真损,放了火不救火!留神找的妞儿全是歪脖子、疤痢眼儿。”   正说笑,秘书李晴走进来告诉方登月,泉州新风公司的老总已经到了,正在小会议室等着他。   方登月答了一声“知道了”,站起身对铁皮烟盒说:“友不如旧,衣不如新,和老朋友一块聊天才会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好感觉。”   第三部分:情爱的落差第2节:文凭就像一张废纸   铁皮烟盒笑了起来说:“行了,别这么酸吧叽叽的,你就直说臭味相投多省事?绕什么脖子呀?”   方登月在铁皮烟盒的肩上拍了拍说:“我是官身不由已,今天就先到这儿,改天请你喝酒。”   铁皮烟盒从维华公司出来,一脸的沮丧。   今天来找方登月,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结果东拉西扯了一个来钟头,正经事却压在肚子里,翻了七八个来回,硬是说不出来。   回国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找不着合适的工作。虽然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还有不少在位的,可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些关系一个也指不上;如今文科大本的文凭就像一张废纸,想屈尊做些没什么技术的工作,可招聘条件一栏里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把年龄限在三十五岁以下。走投无路,才发现三十七岁的人是多么无奈,多么苍老。   为了生存,只得另辟蹊径,请几个哥哥姐姐凑了点钱,在宣武门外盘下了一家临街的小饭店,想凭着在日本学下的手艺,开一家日本料理店。那家小店面积不大,但地段不错,不求折腾得多红火,只要能平平常常地经营着,挣点生活费和零用钱肯定不成问题。   眼下店是盘过来了,营业执照也起了,可装修刚搞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资金紧缺,至少还差那么三五万。周围的亲戚朋友几乎都被他麻烦过了,剩下的人里也只有方登月有这份交情,有这份实力。没想到见了面,自己却死活都说不出借钱两个字。   铁皮烟盒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感叹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伤心得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方登月混得春风得意,却也不是没有心烦的事。   彭赛赛和方登月结婚七年,没采取过任何避孕措施,就是没孩子,两人都做过生殖能力方面的检查,谁也没毛病。   为这事彭赛赛时常不开心,方登月却比她洒脱,方登月说:“无所谓了,反正我又不是特有社会责任心的那种人,没想过非得亲自为人类制造个下一代。再说中国人口这么多,少生一个也算是做贡献。”   方登月的口气异常轻松,可彭赛赛知道他是方家唯一的男孩,不会对这事真的毫不在意,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意让彭赛赛减轻心理负担。这让彭赛赛由衷地感动。   外人还以为他们是铁了心要当丁克,两个人也就顺水推舟地认同了这个理由,倒也免去了不少莫名其妙的关心和同情。   这一天,彭赛赛从公共汽车下来,突然一阵头晕,紧接着一阵恶心,赶忙扶着一棵树站住,弯着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怀孕了?”彭赛赛一下子懵了。   七年了,望穿双眼都没个影子,没想到他或者她竟突然间来了。来得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一阵惊喜还没来得及慢慢化开,彭赛赛的心又深深地悲哀起来,突然又想起那些红红黑黑的勾勾叉叉和那两条明白无误的短信。   丈夫正起劲地爱着别的女人,妻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怀了孕。这算什么事呀?猛然间又想起献血的事,心头不由得一紧。   彭赛赛刚一进护士站,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劲,所有人包括护士长在内,一个个表情严肃。   彭赛赛悄悄问机器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机器猫小声说:“贮藏室丢了两条新单子,问谁谁都不承认,护士长都急了。”   “这就怪了,又不是贫困山区,谁家缺两条单子呀?”   “说的就是!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三五牌手指,害得大家跟着背黑锅。”   听机器猫把三只手说成三五牌手指,彭赛赛憋不住笑了。   护士长瞪了机器猫一眼说:“哪儿那么多废话呀?都别说了!交班!”   夜班护士交完班,护士长说:“大家都先别走,我要说说献血的事。今年的献血指标下来了,咱们病区两个。大夫里已经定了老潘,咱们这儿谁去?”   去年献血的时候彭赛赛报了名,没想到临时发高烧,护士长就替了她。护士长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替她献血,彭赛赛心里一直过不去,今年的献血任务,无论如何也该是自己的事了。没想到偏偏……   见没有人吭气,护士长又说:“献血是公民的义务,咱们又都是搞医的,都自觉点,别让我求爷爷告奶奶地追了这个赶那个。”   彭赛赛进退两难。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怀孕了,也不知道献血会不会影响胎儿?   正犹豫着,就听吴红芳说:“护士长,你甭老拿眼睛瞄我,我也知道没献过血的就我们几个了,可我的孩子小,家里事多,最近身体又不好,您总不至于非要赶着病鸭子上架吧?再说了,身强力壮又没负担的都不吭气,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彭赛赛知道吴红芳在说自己,心里乱成一团麻。   护士长有点生气:“你有困难可以不去,用不着话里话外总拉扯别人!”   刘翠平在一边搭腔说:“依我看,去年报了名没去的,应该主动点。”   彭赛赛知道这也是在说自己,咬着嘴唇闷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狠了狠心说:“我去。”   护士长看了看彭赛赛的脸色,有点犹豫地问:“你行吗?”   彭赛赛提了提精神,收腹挺胸说:“没问题!不就是二百毫升血吗?我们平常老动员别人,说献血对健康无害,哪能事儿一轮到自己身上,就吓得往后退呀?”   彭赛赛之所以这么说,是在强撑着给自己鼓劲儿,谁知话没说完,吴红芳已经怒气冲冲地站到了彭赛赛跟前。   “你说谁呢?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彭赛赛吓了一跳,想不出哪句话得罪了吴红芳。   “别仗着你聪明,你漂亮,就狂成这个样!也别狗仗人势,想咬谁就咬谁,……”   “行了行了!说话文明点,这是医院!”护士长打断了吴红芳“上着班呢,瞎嚷嚷什么?都快干活去。”   吴红芳气哼哼地戴上口罩处理医嘱去了。临走,还狠狠地白了彭赛赛一第三章情爱的落差   彭赛赛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赶快吸了吸鼻子。   做人真难,一点小矛盾就把人得罪了,一点小矛盾都没有,也能把人得罪了。   护士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别拿吴红芳的话当回事,她也是有苦说不出来,心里烦,到处撒邪火。”   机器猫凑过来说:“是,她烦着呢,派出所刚刚打来电话,让她十点钟去接人。”   “接人?接谁?”   “她男人在汽车上对一个女孩儿动手动脚,让派出所拘留了二十四小时。”   哎,真是屋漏偏遭连天雨,那男人刚下了岗,又弄出这事。怎么这么倒霉?彭赛赛对吴红芳的怨气一下子都消了,心里又多了几分同情。   护士长瞪了机器猫一眼说:“小姑奶奶,没人把你当哑吧,别整天像个包打听,小心没人敢娶你!”   机器猫嘻嘻地笑着说:“护士长满嘴都是旧上海的老词儿,什么包打听,真难听,太落伍了,干脆叫我小灵通更时尚一点。”说着推起车,到病房送药去了。   因为要献血,护士长放了彭赛赛一天假,让她回家好好睡足了觉,再弄点好吃的补养补养。临走时还嘱咐彭赛赛多喝点水。   这天晚上,方登月照例深夜才回来,照例肥水不流外人田,先进卫生间把膀胱过度膨胀的问题解决了,然后洗澡,穿上睡衣,旁若无人的躺到床上,没几分钟就微微地打起鼾来。   彭赛赛懒得叫醒他,懒得告诉他献血的事,也赖得告诉他可能怀了孕。人一灰心,就把一切都看得不那么重了,听天由命吧,人就得听天由命。   方登月翻了个身,床垫被他砸得忽悠了一下,一只胳膊压在了彭赛赛胸前,彭赛赛有点厌烦地把那只胳膊推了回去,方登月含含糊糊地说:“还不睡?想送花啦?明天吧。”说着鼾声又起。   忽忽悠悠的床垫和那含含糊糊的声音,让彭赛赛觉得像是上了一条折了桅杆漏了水的破船,说不定什么时候风再急一点,浪再大一点,这船就得底朝天。   可怜的孩子,如果你来到这世上,就应该给你一个彩霞满天,鲜花铺地的世界。可咱们的这个家眼瞧着就要支离破碎,除了冰冷,除了怨恨,除了欺骗和背叛,还有什么?   想着自己牵着一只软绵绵的小手,踏着打得稀烂的锅碗瓢盆,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人,去做一个风雨一肩担的单身母亲,彭赛赛的心从未有过地被漫天瘴气般的恐惧包围住,透不过气。   女人可以不要丈夫,可小小的孩子没有父亲,是不是太可怜?再坚强的女人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可能毫不犹豫地一条道儿走到黑。   第二天,彭赛赛战战兢兢地献了血。   仗着从小爱好运动,身体结实,献了二百毫升血之后,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彭赛赛松了一口气。   她给方登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晚不回家,住在母亲那儿。说完也不等方登月回话,就把电话挂断。   方登月接彭赛赛电话的时候,铁皮烟盒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铁皮烟盒这次来,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这几天他四处碰壁,没借着一分钱,无奈之中,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方登月的身上。   “嗨!不就三五万块钱吗?痛痛快快直接说,成与不成都无所谓,不过是一锤子买卖!”铁皮烟盒临来之前给自己打气。   可真来了,气又短了,怎么也拿不出开门见山的勇气。这就是北京男人最大的短处,就算到了等米下锅的地步,还是丢不下那个臭面子。   方登月放下电话,摇摇头说:“女人真麻烦。”   铁皮烟盒在一旁叼了根烟吞云吐雾:“这个几星级?”   “什么星不星?这个不是旅馆,是大本营。”方登月笑着说。   “噢,是嫂子呀!哎,天底下难得有像她那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让你给碰上了?”   方登月说:“多好也谈不上,人长得不难看,没什么坏心眼,心直口快,还算能干,仅此而矣。”   “嗯,人家来电话你哼都不哼一声就挂了,跟老婆还要耍大牌儿?也忒牛了吧!”   方登月说:“哪儿是我跟她耍大牌?是她说了一句今晚不回家就挂了,没给我哼哼的机会。”   “闹别扭了?为什么?是不是你这厮一不小心穿帮了?”   “那倒没有,不过女人都爱瞎疑心,一个电话,一个短信说不定也能引发一场世界大战。”   “哎,虽说男人难免花心,可也得适可而止。千万别为了一时高兴,把家给毁了,这年头,能遇上一个真心实意跟你过日子的女人,比中五百万彩票还难。”   方登月在大班椅里晃了两晃说:“你这么爱家,怎么会混成了孤家寡人?”   铁皮烟盒吐了口长长的烟气说:“咱们不提这壶行不行?厚着脸皮狠着心回国来了,兵败乌江的那一页就抹了吧!”   铁皮烟盒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借钱的事。   这是方登月眼下最怕遇见的麻烦了。自己虽然做了个经理,收入比一般的白领高些,但毕竟不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三五万块钱虽然数目不算太大,但对方登月来说,可都是一分汗水一分节俭累积起来的肋条骨上的精瘦肉。   张嘴的是老同学,如果硬拉下脸来死不出手,这十几年的交情也许从此就掰了,还得落下一个守财如命的恶名。出手吧,万一这哥儿们点儿背,越混越惨,这笔钱可就打水漂儿了。好朋友、亲兄弟为借债不还打上法庭的事,已经不新鲜了。   方登月沉吟了片刻说:“不好意思,说出来你别笑话我,这两年是攒了点钱,数目也不大,都在赛赛手里,本来让她拿出来也不是太麻烦的事,可你看见了,她正和我闹得起劲儿。这个当口去跟她要钱,她不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千块钱:“我这儿有一千块钱,是刚发的岗位津贴,这笔钱用不着拿回去入账,是少了点,不过你先拿去用着,等我把仗打完,收拾了‘萨达姆’,再撬她的小金库,你看成不成?”   铁皮烟盒把那一千块钱又推回到方登月的面前,笑着说:“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那就不麻烦你了,我再上别处去想想办法。”   方登月说:“帮不上你的忙,心里过意不去,这点钱再不收,可就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了。”   铁皮烟盒说:“你千万别这么想,咱们谁跟谁呀?等我开了张,你把吃公款的客户多往我那儿带几拨儿,就算是给哥儿们捧场了。到时候,每笔生意给你提百分之二十的介绍费,咱们来他个双赢,你看怎么样?”   见铁皮烟盒一点都没有埋怨自己的意思,方登月放了心,笑着说:“生意经玩得挺溜儿,那就祝你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吧。”   彭赛赛给方登月打电话只说了句今晚不回家,就挂了电话,表面上是在赌气,实际上是希望方登月再次把电话打回来,问问详细情况。女人多半喜欢用这种小把戏求证情感的份量。没想到方登月置之不理,彭赛赛的心里愈加伤心和失望。也许是和怀孕有关,据说妊娠期的妇女,情绪易波动,感情格外脆弱。   回到四合院的时候已近中午。母亲在邻居柳婶家和几个老太太搓麻将。见彭赛赛回来了,大伙就赶忙散了。   柳婶拉着彭赛赛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多日子没回来?你妈都想你了,恨不能天天念叨。”   母亲半真半假地说:“谁想她?她心里就只有个方登月,想不起我这个妈,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说着又问彭赛赛:“你想吃点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母亲把做好的饭菜从小厨房里端了进来,一碟醋烧小萝卜,一碟肉炒柿子茭,一碗洋葱土豆炖的牛骨头汤,外加一小盘拌了麻油的高酱黄瓜和一小锅熬得粘粘糊糊的小米粥,都是彭赛赛最喜欢吃的。   母亲说:“你想喝稀的,就先把小米粥趁热喝了,这小米还是你柳婶乡下的亲戚送的呢,比城里买的新鲜。嗯,我还忘了问,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彭赛赛眼圈一红,叫了一声“妈。”   母亲意外地看着彭赛赛:“这是怎么了?打你一来,我就看着你有点不对劲,脸色蜡黄,嘴唇发灰。是不是病了?”   彭赛赛把献血的事说了,却没提怀孕的事。   母亲埋怨说:“说过你几百遍,遇事别逞能,用不着事事老往前头钻,就是不听。医院里那么多的人,非你争着抢着去献血,瞧,弄成这样!要是再落下点毛病,我看怎么办?”   彭赛赛说:“献血没您说的那么可怕,要是所有人都想着法子不去献血,那些需要输血的病人就得等死了。”   母亲挥了挥手:“行了,别跟我唱高调,人都走了形了,嘴还硬。快吃饭。”   从小最烦的就是母亲没结没完的唠叨,可这会儿,彭赛赛却被母亲唠叨得心里暖融融的。可饭没吃几口,又恶心起来。彭赛赛放下筷子,躺到了床上。   母亲叹了口气说:“不吃饭可不行,你先歇会儿再吃点。等会儿我去买只乌鸡,放上点蘑菇炖鸡汤,再买点猪血,配上点韭菜炒炒。中医说吃什么补什么。”   彭赛赛躺在床上看着母亲吃饭。   退休之后,母亲一下子发了福,脸上的皮肤有点松弛,下巴也双了起来。年轻时候比彭赛赛还漂亮的一张脸,已经被岁月揪扯得走了形,可能是因为棱角少了,那些严峻的神色就隐没了许多,连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祥和。   彭赛赛的心里突然酸酸的,看着母亲的变化,才发现人老起来竟是这么容易。   饭后,母亲一边擦着饭桌,一边对彭赛赛说:“我看你这会儿精神好多了,要不要去看看柳四儿,上个礼拜他出了工伤,一只脚砸成骨折,一直在家里歇着呢。”   柳四儿是邻居柳婶的儿子,大号柳四搏,和彭赛赛同岁,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   四搏的意思不代表行四,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一生能有四搏,搏个好学校,搏个好工作,搏个好媳妇,再搏个好儿子。   据酷爱乒乓球运动的柳叔说,用这个搏字,是因为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容国团说过“人生能有几回搏?”   搏与伯谐音,所以柳四搏从小就占尽了便宜。不管多大岁数的人,只要一喊四搏,立刻就好像矮了一辈儿。所以每到上课的时候,老师们一提问柳四搏,全班同学必然哄堂大笑,及至后来,就很少有老师在课堂上提问四搏了。   同学们也不甘心把他当成四大爷,就众约俗成地把搏字免了,男同学叫他四屁,女同学叫他柳四儿。   彭赛赛拎了袋水果来看柳四儿,柳四儿的媳妇杨桂香一见彭赛赛,立刻咋咋呼呼地笑了起来:“哟,是他大姑!听蛋蛋他奶奶说你来了,还没来得及去看你,你倒先过来了。”说着朝屋里大声嚷嚷:“四搏,你看谁来了?”   柳四搏瘸着一条腿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见彭赛赛也是一脸的灿烂,笑着说:“快坐快坐!看我们家,乱得没有下脚的地方。”   大家坐下聊了一会闲篇,四搏的儿子蛋蛋闹着要看电视,杨桂香就领着儿子过柳婶的屋里去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老同学,反倒一时没有话说。两个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小伙伴,感情总会比一般的朋友更亲近些,小时候,柳婶总是当着他们俩的面跟赛赛妈开玩笑,说是要给两个孩子订娃娃亲,要让赛赛做柳家的儿媳妇。正因为这样,两个人长大成人之后,反而变得相互拘束、疏远起来。   柳四搏初中没毕业就退了学,去一家屠宰厂当工人,自此,柳婶一心想让彭赛赛做儿媳妇的幻想也成了泡影。其实这件事本来就不能当真,心高气盛的赛赛妈本来就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大杂院。   “你的伤不要紧吧?”彭赛赛把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   四搏眼睛里亮了一亮说:“没想到你能来看我,现在好多了。”   彭赛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当了宰杀工人的四搏找不上合适的对像,就娶了北京郊区顺义牛栏山的养猪姑娘杨桂香。杨桂香身强力壮很能干,就是长得不好看。   自打去年下半年厂里不景气,四搏他们每月只上半个月的班,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幸亏杨桂香劳动人民出身,有吃苦耐劳的本色,每天天不亮就抱着还在熟睡的蛋蛋往婆婆屋里一送,自己蹬着一辆吱吱咯咯的破三轮车,跑二十来里路到大钟寺的蔬菜批发市场屯来一车的茄子黄瓜,再到前街的早市上卖掉,只要别老赶上刮风下雨的天气,一个月下来总能赚到千把块。   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的家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的柳四搏,彭赛赛有点伤感,她想说“要是当年不退学……”但话没说出来又咽住。现实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最好别再说这些不痛不痒还挺伤人心的废话。   彭赛赛说:“桂香真能干,是你的福气。”   听彭赛赛夸奖桂香能干,柳四搏心情复杂的开了个玩笑:“的确不错,丑妻近地家中宝哟!”   彭赛赛没笑,挺认真地说:“过日子嘛,心眼好,大家和和气气比长相重要。”   柳四搏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说:“那倒是。人过了做梦娶媳妇的岁数,一切就都很实际了,无非是卖卖力气,养家糊口,再养个小讨债鬼,供他吃喝,供他上学,盼着他娶媳妇,再生小讨债鬼,然后就老了,然后就死了。”   柳四搏说完呵呵地笑了,彭赛赛却笑不出来。   柳四搏认真看了看彭赛赛的脸说:“你的脸色有点难看,是因为献血吧?这一年多来,你虽然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柳四搏顿了一顿,没好意思把漂亮两个字说出来。   “……可精神比原来差多了。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千万别不当回事,好好补养补养吧。”   挺平常的几句话,却让彭赛赛又感激又感伤。   和方登月一天到晚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上睡觉,他居然从来都没说出过这样的话来。   “哎,真要是做了四搏的媳妇,虽然穷点,苦点,可心里决不会像现在这么委屈这么累!”彭赛赛这么想着,又有点惊诧,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怪的念头来。   方登月陪前来洽谈生意的客户吃过饭回到公司,办公室主任龚慎良正脸色阴沉地坐在那儿等他。一见方登月进来,龚慎良立即诚惶诚恐地站起身,低声说:“方总,出事了。”   方登月一惊,以为总公司调他去做总经理助理的调令下达了,没想到龚慎良说出的事,比他预想得更糟。   “咱们内部有人向总公司举报小金库的事。”   “谁?”   “不知道。”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这事说来也真蹊跷,我从电脑里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上面只有一句话,‘你们那儿有人向总公司举报小金库’,没有属名。”   “会不会有人故意捣乱?”   “看样子不像,真要是有意捣乱,不应该是这种做法。我觉得像是有人善意提醒我们早做准备。”   方登月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   小金库一向是民不举、官不纠的公开秘密,只要小金库的款项没被揣进私人的腰包,一般都不会有人特意过问,可真要是窝子里出了吃里扒外的家伙,后果就难说了。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见方登月沉思不语,龚慎良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当务之急是先得把奸细查出来,这种坏东西,必须根除,不能养虎为患!”   方登月冷笑说:“除非总公司肯把举报的人公布出来,不然,我们一辈子都弄不清翻车的是谁。”   龚慎良点点头说:“反正设小金库无非是为了资金周转方便些,谁也没官饱私囊,大不了把小金库的账转到公司的账面上来,也就行了。”   方登月叹了口气说:“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真要是冲小金库来的,倒不可怕,怕就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龚慎良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疑惑地问:“您是说他们想借小金库的事发难,然后再名正言顺地走马换将?”   方登月不再说话,心里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自己这么卖命地干了十来年,本来以为早晚有一天能坐上正经理的交椅,没想到眼巴巴地就要熬出头了,竟然又遇上了这么一场不测风云。   龚慎良说:“无论怎么说,方总都是维华的功臣,真要撤换,也得征求征求下边老百姓的意见,现在法制越来越健全了,任免干部都得做民意测验,不能什么事都是由一两个人说了算。”   方登月摇了摇头苦笑,法制越来越健全了不假,可什么政策一到了下边,就会变形走味。何况,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想找个岔儿出来还不容易?更何况自己也不是没缝的鸡蛋。   见方登月不说话,龚慎良也跟着愁眉苦脸地叹气,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到底是谁呢?这小子的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按理说,方总对公司的每一个人都不薄,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行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下午把财务部门的人全叫来,开个会。另外你让陈会计再好好对一下小金库的账,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尽快重新做一做。”方登月吩咐。   龚慎良答应一声,却没走,表忠心似地说:“您设小金库也是出于一片公心,万一上边抓住不放,我们一定和您责任共担。”   方登月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说:“你先去吧。”   龚慎良走出经理办公室没五分钟又回来了,向闭目思索的方登月请示:“财务部的人问,那笔春季置装费已经从银行提出来了,发不发?”   “每人多少?”方登月睁开眼睛问。   “每人五百。”   方登月皱着眉沉思没说话。   “要不然就先放放,看看风头再说?”龚慎良试探着建议。   方登月用手势止住龚慎良的问话,又想了十多秒,坚定地说:“马上发下去,再加一点,每人八百。”   龚慎良答应一声刚要走,方登月又叫住他说:“不能一有风吹草动,就弄得人心慌慌。领导的脸就是一张晴雨表,所有的员工都会从这上头留意到温度和风向的变化。记住,像平常一样笑着走出去,别一脑门子倒霉相。”   下午,方登月召集完财务部门的会议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又听会计老陈汇报了账目的情况,拖到晚上九点多才从公司里出来,开着车,直觉得眼前金星乱迸,才想起还没吃晚饭,随意在路边停了车,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份扬州炒饭,一碗酸辣汤,刚吃了几口,手机就响了起来。   张雪一邀方登月一起去零点酒吧喝杯黑方,方登月拒绝了,说自己直到现在还没填饱肚子,正在街头的小饭馆里打尖。张雪一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吃饭,方登月一不留神,把老婆今夜不回家的事说了。   张雪一的热情一下子更加膨胀,再三盛情邀请方登月过来,方登月经不起张雪一的软硬兼施,叹了好几口气,还是来了。这是他头一回来张雪一的家,没想到竟是这么一种疲惫不堪的状态。   整整一天,彭赛赛一直怏怏的,一直到晚上临睡觉的时候,都没等来方登月的电话,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已经彻底的无足轻重了,彭赛赛的心变得越来越凉。   临睡觉,彭赛赛拿了只手电筒走出四合院,去上公厕。   住平房就这样麻烦,上个厕所还得跑出五百米去。五百米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远,可对于那些上了年纪,行动不方便的老人来说,就是个不小的负担了。   彭赛赛心里暗自盘算,再过几年,即使老房子不拆迁,也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再住四合院,她得把她接来同住,即使方登月不同意,她也会坚持这么做。   从公厕出来,迎面飞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半大的男孩,后座上驮着一个哇啦哇啦唱着歌儿的小丫头。车子划着八字扭扭歪歪地朝彭赛赛冲了过来,彭赛赛一躲,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人立刻失重地飘起来,然后“噗”的一声,就像一个大棉花包从半空摔落在地上。   一股粘稠灼热的液体从体内冲了出来,那个用血肉、情感、悲欢结聚起来的小小胚胎,就这么轻易地被骤然撕裂了。彭赛赛绝望了,坐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劲儿都没有,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任凭那个哀怨的小家伙哭嚎着走向幻灭。   来也无声,去也无声。生命,原来如此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同院的小姑娘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彭赛赛,赶忙跑回院子里去报信。   从小巷的深处到能找到出租车的大街上还有将近一里多路,柳四搏一瘸一拐地推来妻子卖菜的三轮车,把浑身绵软成一团的彭赛赛抱了上去,自己登上了车就跑,把从院子里急急忙忙赶出来的赛赛妈和杨桂香远远地甩在了后头,杨桂香边追边喊:“四搏,还是让我来吧,你的脚。”柳四搏却根本顾不上答理。   柳四搏把彭赛赛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满脸严肃,怪病人送来得太晚,不全流产造成的大出血已经危及生命,必须马上做刮宫术,如果手术不能完全止血,那就只有做子宫全切了。   关系到患者的生命,也许还关系到患者可能永远失去生育能力,照例一定要直系亲属术前签字。柳四搏往彭赛赛家里拨了好几个电话,没有人接,再打手机,偏偏又关机了!   病人已经推进了手术室,就等着家属签字才能开始手术!人命关天的时候,竟然死活找不着方登月,真他妈的见鬼了!   柳四搏气得骂娘,顾不上了,救人要紧,柳四搏要签字。护士追问:“你是她的什么人?”柳四搏的眼睛里已经暴出了血丝,扯着脖子对那个护士喊了一声:“我是她丈夫!”   同一时刻,那个做丈夫的人正坐在张雪一的客厅里,遵照情人的美意,好好松弛一下。   厅里没有灯光,茶几上那个英式银烛台上正燃着五根细细的带有螺旋花纹的黄色蜡烛。烛光摇曳,把方登月的影子变形而且夸大地印在沙发背后的墙壁上,像一头踞伏着的野兽,随时会呼啸而下。天花板上,也被烛光映出一方光影晃动的开井。CD机里正播放着大提琴曲《天鹅之死》。音量开得很轻,那声音就显得有点遥远。   方登月委顿在沙发里,眼前的景象如梦如幻。   如果在平时,方登月会非常欣赏这种十足的小资情调,可这会儿,散乱的烛光和低沉忧郁的大提琴,让本来就心烦意乱的他,又平添了许多飘忽不定的无名压抑。   扪心自问,三十多岁的男人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还有什么可烦的?偏偏人心不足,总嫌官小,总嫌钱少,总看着别人的老婆好。   方登月燃起了一支烟。他平时没有烟瘾,只是在朋友聚会特别欢乐的场合,或是心情不好一人独处的时候,才偶然吐纳一回。看着眼前徐徐飘散的烟雾,他会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大可不必太投入。   张雪一换了一袭淡紫罗兰色的丝绸睡衣,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刚洗过的大波浪用一条雪白的宽丝带高高系在脑后,她很优雅地把手臂伸到脑后捋了一把湿湿地长发,然后趿着那双粉红的皮拖鞋扭着腰肢走进了厨房。   不大一会工夫,张雪一就托着一个精美的雕漆木托盘,从厨房里款款地走了出来,为情人精心准备的水晶果盘里分装了三四种水果,红的西瓜,绿的弥猴桃,黄的甜橙,用特殊的刀工造形,堆成一个立体的水果拼图。两只高脚玻璃杯里,盛着张雪一自己配制的薄荷香槟,酒色碧绿,杯口还装饰着薄薄的黄柠檬和圆圆的玛瑙般的红樱桃,那种绚烂已极的色彩,让方登月想到张雪一持久不衰的欲望。   张雪一把酒杯送到方登月手里说:“薄荷酒最适合消除疲劳,来一杯吧。”方登月接过来抿了一小口,味道果然不错,心也随之轻松了一点。   张雪一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更显得生动妩媚、楚楚动人,让方登月不由自主地在又在心里把眼前女人和彭赛赛做着比较。   彭赛赛从来整不出这样的情调,烛光、美酒、大波浪、粉拖鞋……还有秋天送菠菜的一笑,呀呀呀!千差万别,要想让一个女人兼具所有女人的优点,真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由此方登月又给自己的“博爱”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方登月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爱上了泼辣货张雪一。   平心而论,张雪一的确是他所有情人里的佼佼者,但如果全面评估,倒不见得比彭赛赛更胜一筹。要是打分的话,彭赛赛的总分还会比张雪一略高一点儿。男人爱风流,娶老婆却一定要找良家妇女。   彭赛赛玉洁冰清,坦白率真,像只甜脆的青苹果。张雪一娇横妖娆,诡媚风流,像只熟透了的黑布林。   方登月之所以舍近求远,心猿意马,是因为男人都有喜新厌旧的天性,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境况,不同的心情,就会有不同的取舍标准。因此,张雪一无法替代彭赛赛,彭赛赛也无法替代张雪一。   张雪一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把两条腿舒舒服服地压在方登月的身上,还不停地晃动着,十个脚趾甲做过美甲修饰,全都用宝石蓝色画上了一条条的水纹,让烛光一晃,竟一闪一闪地鳞动起来。   张雪一捏着嗓子嗲嗲地说:“那么多男人为我失魂落魄,我都懒得搭理他们,偏偏看上你,可你竟敢拿我不当回事,请都请不动,说,该当何罪?”   方登月笑笑,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   张雪一忽然爬起来搂住方登月的脖子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海天公司已经注册下来了,再过些日子就开业。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什么?什么想好了没有?”   张雪一还没来得及回答,方登月的手机就响了。   是龚慎良打来的,两人说了些公司里的事,方登月说:“我太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到公司再细说吧。”   张雪一一把抢过手机关掉,气哼哼地说:“好容易有这么点时间,不许他们随便打扰!”   方登月说:“别关机。”   张雪一使性子说:“为什么不关?这么晚了,还有别的重要约会吗?”   方登月一边打开手机一边说:“彭赛赛今天不在家,她要是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手机又关了,没法解释。”   张雪一冷笑了一声:“你老婆也真逗,自己在外边寻欢作乐不回家,却还要遥控老公,不简单哦。”   “你别瞎说,她可不是那种人。”   张雪一醋劲上来,瞪着眼睛说:“那她是哪种人?清白淑女?贤妻良母?”   方登月懒得和张雪一斗嘴,端起了那杯薄荷酒。   张雪一接着喋喋不休:“哼,真是贤妻良母就不会把男人盯得那么紧,活像个克格勃。更可笑的是你,平常耀武扬威,居然这么怕老婆!”   一席话把方登月说得心慌意乱,眼皮直跳。一时也火气上冲,朝着张雪一大声说:“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张雪一却不肯罢休,声音也提了八度:“其实像你老婆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她们最能迷惑男人,表面上特在乎自己的男人,特在乎自己这个家,男人晚回家一会儿,多几个异性朋友她们都受不了,平时装得老老实实,安份守己,背地里同样隔三岔五地在外边偷情,还能让老公一点都不怀疑,这样的女人才真是情场高手,连我都自叹弗如,要是……”   方登月狠狠地掐灭了烟,拿起自己的手机起身说:“我今天实在太累了,我走了。”   见方登月要走,张雪一倏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把把方登月搂得死紧,扭着身子说:“干什么嘛!不就是说了你老婆两句,你就生气啦?女人天生要说女人的坏话,你不爱听,不说了还不行吗?”   方登月想拉开张雪一的胳膊,张雪一反倒抱得更紧。   方登月说:“我没心思跟你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今天真的累了。改天再来看你,行不行?”   张雪一半真半假地说:“不行,只要你这会儿迈出这个门,咱们就算是人走茶凉。从今往后,路归路,桥归桥!”   方登月走不成,叹了口气,又坐回到沙发上。   本来就被公司的事弄得心烦意乱,这会儿又被张雪一气了个半死,方登月实在连一点逢场作戏的劲儿都没有了,张雪一却好像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过,想着法子逗方登月说话。   “你最近梦见过我吗?”   “没有。”   “那你做梦都梦见什么?”   “从不做梦。”   “不可能。说说你记得最清楚的。”   “梦见用手夹了三个杯子,摔了,划破了手指。”   “哦,那就是三个女人抢你,让你为难得心直流血。”   “呵呵,我可没那么荣幸,也没那么真诚。”   “坦白交待,除了你老婆,你还爱过谁?说,说,说呀!”   方登月不语。   张雪一不再理他,站在客厅当中,甩掉脚上的鞋子,把睡衣脱下来甩到了地上,身上只剩了三点式,又顺手从沙发上扯了一块大红的浴巾系在赤裸的腰间。接着又把系在头顶的马尾拆开,让头发披散下来,等她把自己装扮成十足的原始人之后,就朝方登月抛过一个风情十足的媚眼,跳起了妖娆万状的现代拉丁。   第四部分:婚外艺术第1节:激情四溅   那一晚,张雪一以千娇百媚的舞姿,把方登月从低落的情绪中挑逗起来,看着那个在光影下扭动着的女人,方登月竟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欲望之火充斥得近乎胀破,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大步走向那个女妖一样的精灵,用手围了她的纤腰,像夹起一袋大米一样把她夹了起来,然后随手掼到毛烘烘的地毯上……   两人疯狂到半夜,欲望餍足后的女人娇滴滴地请求方登月把她抱到卧室去,方登月没有回应她的热情,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用手理了理一头乱发,然后推开大门离去。   方登月直睡到红日高照才醒来,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电话那边,老岳母带着哭腔告诉他,彭赛赛流产了。   方登月赶到医院的时候,彭赛赛还没从麻醉中醒来,她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胳膊上吊着输血瓶,紫红的血浆正一滴接一滴地滴进彭赛赛的血管。   医生告诉方登月说:病人失血过多,刮宫手术不能迅速有效止血,所以不得不摘除子宫,否则病人就会有生命危险。   子宫摘除?一瞬间,方登月完全懵懂了,他根本没听彭赛赛说过怀孕的事,怎么一下子就流产了?一下子就子宫摘除了?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哦,起码一点,彭赛赛真的要做一辈子的丁克了。   赛赛妈由柳婶和柳四搏陪着,脸色蜡黄,神情呆滞,两眼湿呼呼的。   柳四搏没理方登月,柳婶走过来问他:“您昨天去哪儿了?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找不着人,我们都要急死了。做这么大的手术,得直系亲属签字呀!”   方登月不知如何回答,他直愣愣地盯着彭赛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五心如焚,大声哭了出来。   也许是出于深心的自责和内疚,方登月做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模范丈夫。白天上班,晚上陪床,人瘦了一圈。   陪床的事情本来可以请医院里的护工来做,费用不高,以方登月的经济状况,完全可以承受得了。可方登月还是坚持自己陪了,是要减轻一点内心的自责,还是想让彭赛赛多一点伤痛中的安慰?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夜晚,彭赛赛从痛疼中醒来,发现方登月把头趴在床边睡着,一只大手还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彭赛赛的心又软了。依稀觉得这份关切,这份亲情,这份相濡以沫,是丈夫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给予的,毕竟同床共枕了七年,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让她的心上又多了一点原谅。   等彭赛赛能自己下床活动的时候,她就坚决不让方登月来陪床了,但方登月除了公司有事实在脱不开身,必定每天一下班就赶到病床前,甚至还破天荒地给彭赛赛买过几次花,有时买郁金香,有时买红玫瑰。   彭赛赛说:“同事和朋友们已经送了不少花,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方登月却小声地告诉她:“他们送他们的,我送我的。那么长时间没送花了,再不送就要憋死了。”   方登月的话说得彭赛赛一阵心动又一阵难过,不知道没有子宫的女人,还能不能让丈夫保持送花的热情,也不知道手术后的盲端还会不会因为送花激情四溅。   方登月忙碌于公司和医院两端。   自那个烛光闪烁的非常之夜以后,方登月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再和张雪一见面。   张雪一来过一次电话,从电话里听着方登月疲疲塌塌的声音,张雪一顿时没了蜜里调油的心情,感叹了一番浪子回头金不换,又调侃地祝他改邪归正。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彭赛赛一天天好起来,方登月的自责也就一天天少下去。   至于有没有孩子的事,方登月倒真的没往心里去。反正已经当了七年丁克,还可以继续当下去,真的没什么不好。两个人挣钱两个人花,两个人的时间自由打发,用不着每天两个大人围着一个小卡通转。   他甚至觉得有个孩子的状态会糟得不可想象。   看着那些初为人父,初为人母的男男女女,方登月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太可笑,老大不小了,又有了孩子,自己反倒返老还童了,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什么“宝宝乖——乖宝宝,吃蛋蛋,喝奶奶……”什么“BABY,来——,抱着小狗狗,跟小妈咪睡觉觉……”不但话说得夹生,连腔调也带着一股子奶瓣子味。   好容易等卡通长大了,用不着故意嘬着嘴唇、缩着半截舌头说话了,家长又都由装嫩的小白兔变成吃人的大老虎,整天追在孩子屁股后头吼:“考试分儿怎么这么低?想不想考重点高中?想不想上名牌大学?”要不就是“不许看课外书!不许踢球!不许玩吉他!不许早恋!”   真到了孩子学业有成,娶妻生子,更累!他要是挣得比你多,有房子,有汽车,肯定就没时间看你,他要是挣得没你多,没房子,没汽车,肯定得归你承包。MYGOD!老天!真他妈的累!还是省省吧!   这些话,方登月当然不会跟彭赛赛说,他觉得彭赛赛听了这样的话会更难受。从根本上说,彭赛赛还有点老式,她当丁克实非情愿,她把孩子在一个家庭中的重要性想得有点过份,再者,如果彭赛赛听他这么说,肯定还会觉得他这个人太冷酷,缺少点人情味。   第四部分:婚外艺术第2节:同病相怜   关自云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来看彭赛赛的时候,已经是手术好几天之后。刀口还没拆线,但医生鼓励彭赛赛多下床走动,说这样可以避免手术后发生肠粘连。   同病房两个四五十岁的女病人也都做了子宫切除,一个是因为宫颈癌,另一个是因为子宫肌瘤长年出血。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舞蹈演员,诊断出Ⅱa腺体型卵巢癌,正等着安排手术。   关自云走进病房,看见彭赛赛正扶着床栏,用手捂着肚子,慢慢地来回踱步,心就放下了一大半,笑着说:“你可真不像话,过了这么多天才给我打电话!”   彭赛赛笑了笑说:“那几天连命都顾不上,没想起你来。”   关自云放下手中提着的一大包补养品,把彭赛赛扶到病床上靠着枕头歪着,自己也在床边坐了下来,朝彭赛赛的脸上看了看说:“嗯,还不错,脸色还不难看。”说着压低声音,憋住笑问:“坦白交待,顾不上想我,都想谁了?是不是想秦羽?重色轻友的家伙!”   彭赛赛一本正经地说:“说真的,谁也没想,就想我妈。”   彭赛赛的话一点不假,手术后刀口痛得厉害的时候,她真是只想妈,这让她自己都觉得纳闷,从小和母亲吵吵闹闹,结婚后就更疏远了些,可到了最痛苦的时刻,最想的人还是妈。   关自云故作欣慰地说:“这还差不多,你要是说想秦羽或者方登月不想我,我真的要伤心死了,哈哈。”   大概是笑声让邻床那个被称作花仙子的舞蹈演员不耐烦了,她抓起床头的鲜花,连瓶子一起,“叭”的一声摔在地上。   关自云吓了一跳,扭过脸去看花仙子,那女人正横眉立目地盯着她。   “阿仙,我来了。”花仙子的男朋友走了进来,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见花扔了一地,花瓶摔得粉碎,就赶忙到卫生间去找扫帚和簸箕。   男人回来的时候,花仙子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把一条腿架在床栏上,两手插腰,摆出一副练功的架式说:“我要出院!我不做手术!我不想摘子宫!没了子宫还算什么女人?如果不能跳舞了,不能生育了,我宁可死!我现在就死!”   “阿仙,别闹了。你这样对身体不利。”花仙子的男朋友一边劝慰,一边想去收拾狼藉的地面,却被花仙子一把抓住质问:“别装好人,我想听你说一句真话,男人真的会心甘情愿地娶一个卸了主要零件的女人吗?”   “是。我会!”   “放屁!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王八蛋!”花仙子流着眼泪,粗鲁地骂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尖利的玻璃碴儿,就往手腕上割,被男人抢了下来。   花仙子一下子躺倒在病床上,放声大哭。   彭赛赛对关自云说:“今天外面的天气不错,我们到院子里去走走吧。”      两个人来到院子里,在一张朝阳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彭赛赛感叹说:“花仙子真可怜,才二十二岁,就得了这样的病。”   “我倒觉得这样的女人不值得同情,借着痛苦折磨别人,太可憎了。”关自云说。   “大概是同病相怜吧,我能理解她,人到了这份上,的确是生不如死!”   关自云有点吃惊地问:“你是说她还是说你自己?”   “都差不多了。”   “你不能这么想。”   “人家要什么有什么,我现在却要什么没什么了。换成你,你会怎么想?”   “如果是我,我会想,人家有债务,我没有,人家有官司,我没有,人家有癌症,我没有!很多人在战争里年纪轻轻就死了,我没有。很多人在天灾人祸中家破人亡,我没有。”   彭赛赛感慨地长叹:“你们这些学心理学的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能把最糟糕的事情说得像好事一样。你这家伙一定能长寿。”   关自云趁热打铁地说:“听我一句劝,又不是世界末日,别把自己弄得凄凄惨惨的。就拿花仙子说,不跳舞还能做别的,男朋友吹了还能找一个更好的,没有自己的孩子,还有那么多孩子值得你去爱。再说,年轻就是资本,什么都还来得及。”   “三十岁还算年轻吗?”   “当然,医学研究认为,人类的自然寿命应该是一百五十岁以上,如果科技再进步一点,就有可能接近这个目标,你想想看,如果能活到一百五十多岁,现在才不到五分之一呢!”   彭赛赛笑笑说:“我有时候真羡慕你,心胸那么开阔,性格那么乐观。我却做不到,这次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可心更灰了。”   关自云说:“别灰心,想想看,生活在这么一个无所不能的时代,多荣幸!古人想象中的千里眼、顺风耳变成了现在的可视电话和手机,从前神仙才能坐地日行八万里,现在你也可以,就算你想学嫦娥奔月,都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彭赛赛摇着头笑笑说:“我可不想到月亮上去,太冷清了。”   关自云说:“那是。那就再说点人间琐事。现在的人,长得丑的可以美容,改鼻子改眼睛,改乳房改屁股,只要你想改,什么都能改。甚至想变性都不是难事。再说现实一点,你要是真的那么想要个孩子也不难,取个卵子出来,培养个试管婴儿。”   彭赛赛被说得有点高兴起来,点着头说:“要是科技再发达一点,能给那些花心男人做做心灵美容,让他们爱得更真一点,爱得更深一点,爱得更专一一点,就更好了。”   关自云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你真不可救药,像个大俗恶俗的旧式的妇女,满脑子全是男人男人,把全部的希望和幻想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你自己哪去了?从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看来女人真是一结婚就完蛋!”   这些天,方登月心里一直权衡着小金库的事,其实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近几年,维华上交利润连年超标,纳税也一分不少,每年都受到总公司的表扬,还被评为区里的模范企业。   第四部分:婚外艺术第3节:特异功能   公司经营得好,总有那么一部分额外收入舍不得上交,又不能全部拿来私分,于是就入了小金库,以备灾荒之时拿出来补窟窿。小金库这玩艺,是夹在政策法规与众约俗成之间的一个怪胎。民不举,官不纠。但对于小金库的掌管人说来,却无异于长了一个肿瘤。人家睁一只眼闭一眼的时候,你就安然无恙,人家想找你的麻烦,就拿这个瘤子开刀。   事到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淹土屯。但愿天不灭曹,有惊无险。   就在彭赛赛即将出院回家的前一天,张雪一又给方登月打来电话,告诉他自己筹办的海天公司已经开业在即,为了答谢有关的各界人士,订于第二天下午五点,在某四星级宾馆的多功能厅召开一个小型的招待酒会暨开业仪式,希望方登月参加。   方登月本来想借故推辞,但张雪一告诉他,她知道方登月的公司里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并说想借此机会为方登月引见一位用得着的贵人,方登月就不得不去了。   方登月并没对张雪一说过小金库的事,她怎么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烦?她要引见的“用得着的贵人”又是谁?   方登月想来想去也想不清楚,更觉得张雪一实在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消息灵通,八面来风,也不知是黑白黄三道通吃,还是真的先知先觉、有料事如神的特异功能?   第二天下午,方登月先把出院的彭赛赛送回她母亲家,然后就直接开车去参加海天公司的招待酒会。   方登月来到会场的时候,那里已经是宾客如云。两个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正忙着摄录张雪一热情迎宾的场面。   在门口的签到处,方登月在那个豪华的签到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大名,随即就有一个女秘书样的人递过一个红包,满脸堆笑地说:“欢迎莅临。”方登月接过红包捏了捏,顺手放进西装口袋,心说:“倒也弄得跟真事似的。”   张雪一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装,裁剪得体,做工精良,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脑后别一个琥珀色枫叶形的发饰,愈发显得精明干练又女人味十足,就连那些漂亮的服务小姐们,都让她比得光彩全无。   张雪一正和几位一看就身份地位不同寻常的来宾笑谈,老远看见了方登月,就朝他扬了扬手,却没有过来。   开业仪式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分钟,张雪一做了简短的讲话,介绍了海天的基本情况,然后感谢各界的帮助和扶植,又对现场的来宾表示了最真诚的欢迎和感谢。   此后香港公司的副总和工商局的一位老干部分别祝辞。接下来,酒会开始。   全场除了张雪一,没一个方登月熟识的人。方登月有点落寞地举了杯可乐,在一个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平时前呼后拥惯了,一旦沦为没人注意的角色,那感觉竟也十分地不舒服。如果不是为了看看张雪一到底为他请来一位什么样的贵人,方登月早就拔起脚来提前退场了。   好容易等到张雪一向他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华纺织品公司新任总经理助理,刘鲲鹏。这位是维华纺织品公司的副总方登月,其实你们是一家人,反倒要我来介绍,真有意思。”张雪一说着笑了起来,还若不经意地用手碰了碰那位总经理助理的胳膊。   那位刘助理已经率先朝方登月伸过手来,挺谦和地说:“我来大华时间不长,可已经久仰方总的大名了,幸会幸会!”   方登月也赶忙握住刘助理的手,满脸笑容地说:“在总公司开会的时候见过您,却没机会打招呼,听说您去年刚从部队转业下来?哦,当过军人的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举止行动都透着一股英武劲。”   张雪一说:“坐下说话吧。”说着举手招呼服务小姐,送三杯啤酒和一个果盘过来。   三个人闲聊了一会,刘鲲鹏就起身告辞。临走时又握着方登月的手说:“今后在一个单位工作,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后会有期。”   张雪一送客去了,方登月开始有点烦躁,这个刘鲲鹏看上去倒也随和,年纪也不算太大,可说起话来总让方登月有一种滴水不漏的感觉,一点也猜不透他是否知道维华公司的事,也不知他对自己到底持什么态度。再一想,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又是头一次见面,也只能这么寒暄一回,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心急了一点。   等张雪一送走刘鲲鹏回来,方登月故意不再提这回事,却问:“酒会办得挺红火,就不知你的海天到底有多少实力?”   张雪一说:“你准备当股东吗?等当了我们公司的股东,这里的底细自然知道。”   方登月笑了起来说:“刚当上总经理,气度就变得不一样,难怪人家说成功助长人的霸气,霸气又帮助人成功。对于女人尤其如此。”   张雪一说:“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们公司遇上了麻烦,我又怎么认识刘鲲鹏?”   方登月说:“你想说的事不问你也会说,不想说,我问也白搭。”   张雪一点头说:“好,干大事的人就是得沉得住气。今天这场面差不多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我不能把大伙丢下老陪着你,这样吧,你如果家里有事可以先回去,明天中午我请你去明珠海鲜吃中饭,到时候再细聊。”说着让服务小姐把酒会上的精致糕点装了一盒,让方登月拿回家去孝敬有病的太太。   方登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说:“你是在成心耍弄我,这样的场合,居然让我吃完了兜着走,我成什么了?你是成心要我的好看哪?”   张雪一推着方登月往外走,边走边说:“你这个人怎么老拿坏心眼想别人?让服务小姐提着送到车上,不会丢你的面子!其实也不是拿这个当成了什么好东西,可要想证明你确实在这个宾馆参加酒会,拿这东西回去就最适合不过了。这么一来,你夫人的情绪肯定受到保护。”   方登月不说话了,不得不承认女人就是心细。   第四部分:婚外艺术第4节:最佳捷径   方登月赶回岳母家中的时候,彭赛赛已经睡下了。方登月放下从宾馆拿回的糕点,又把会议发的红包交给岳母。   赛赛妈这一阵子一直对方登月有气,可看他又是陪床,又是送钱的,也就不好再整着脸子,拿起红包塞回方登月的口袋说:“钱我有。自己的女儿回娘家住几天,万万没有收生活费的道理。”   方登月又把钱拿了出来,一再说不是生活费,是对老人家的孝敬。两人推来推去,把彭赛赛吵醒了。   彭赛赛坐了起来对母亲说:“妈,他让您拿着您就拿着,跟他客气什么呀?”说完又叮嘱方登月:“不早了,你快回家休息吧,明天要是忙也不一定跑过来。”说完又再三嘱咐方登月开车小心。那感觉真好像又回到从前恩恩爱爱的时候。   方登月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看了看表已近午夜,犹豫了半天,还是拨了张雪一的电话。电话响了七八声,没人接,方登月无奈地挂了。却怎么也睡不着,正在胡思乱想,电话响了,是张雪一。   “雪一?你在哪儿?”方登月的语气从未有过的急切。   张雪一笑了:“没什么事,就想问个晚安。”   “雪一,别挂,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刘鲲鹏的?”   “我们不是约好明天一起吃饭吗?明天见。”   “别挂!我现在就想见你!”方登月知道自己这副急火火的样子挺掉价儿,可是顾不得了。   张雪一在电话里笑了起来,笑够了说:“我在你们小区外的红灯路口,怎么样?是我上去,还是你下来?”   张雪一找上门来让他始料不及又喜出望外,赶忙说了自己的楼号和单元。   五分钟后,张雪一走进方登月的家门。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方登月问。   “你忘了吗?你说过你们小区的位置。”张雪一说。   “你真疯了,我也疯了。知道现在几点吗?已经是半夜了。”   “是都疯了,可我疯,是为了爱情,你疯,是为了什么?”   方登月顾左右而言他:“嗯,酒会不会是刚刚结束吧?你这是从哪儿来?现在赶的是第几场?”   张雪一没说话,把手包往沙发上一扔,搂住了方登月,还没等方登月回应,张雪一就在方登月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方登月哎哟一声松开手,半恼地瞪着张雪一说:“你是属狼的呀?怎么动不动就咬人?”   张雪一说:“我就是属狼的。你属什么?你属狐狸。比狼还狠,比狼还有心计。”说着又笑。笑得方登月很无奈。   听着张雪一在浴室洗澡的哗哗水声,方登月有点后悔不该把张雪一叫到家里来,虽然这里不是那种正规的小区,没有门卫,没有保安,可老婆不在家,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万一让邻里们看见,总会背地里有微词。方登月看了看表,对自己说,六点钟之前,一定让她离开。   正想着,张雪一在浴室里喊:“喂,有睡衣没有?借我一件。”   方登月不想把彭赛赛的睡衣拿给张雪一,索性一下子推开浴室的门,把张雪一从浴盆里抱了出来,大步走进卧室,然后把她扔在了床上。   方登月的意外之举显见刺激了兴致正浓的张雪一,在她对这个夜晚的无数个预想方案中,唯独没有这一场面,她几乎陶醉在这种疯狂的游戏里,还没等方登月凑近,就已经低低地尖叫起来。   或许是因为近一个时期太压抑,郁闷在心里的东西一直没有一个突破口,或许是因为对眼前的女人怀有太多有期待和欲望,方登月的爆发尤如火山般铺天盖地,和上次在张雪一家里的时候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张雪一并不意外,却抑不住满心的欢喜。   “登月,嫁给我吧!”欢娱过后的张雪一仍然紧紧地贴着方登月,娇气又霸道地反客为主。   “这句话怎么理解?是不是承认你已经被彻底征服了?”方登月也有点大言不惭。   “那倒不是,实力吗?还算可以,但不够艺术。”   “艺术?别故弄玄虚了,又不是唱歌画画!”   “哎,你真老土,农民!光知道几大盘儿,几大碗儿。不懂美食。”   “扯淡!”方登月出言不逊。老土和农民的说法伤了他的自尊,犹如被人骂了一句“乡巴佬”。   “我说的是真的,你这么时尚的人,怎么连前戏都不懂?就知道直奔主题。不过这倒不是大问题,有好苗子就不愁出冠军,重在培养。”张雪一说着,又把方登月从头吻到脚。   方登月好不容易才让张雪一从激情里平静下来,把话引入正题。这一回,张雪一倒是没有再卖关子,把方登月急于知道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金库事件和方登月料想的出入不大。在总公司干部任免频繁的过程中,维华的另一位副总经理想趁机挤掉方登月,自己坐上那把交椅,从而检举小金库就成了这一人生规划的最佳捷径。   总公司在接到这份检举信之后颇费脑筋。下属的子公司中,几乎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如果朝维华砍下这一刀,其他的几个子公司就不得不过问,一旦把所有小金库问题都作处理,接下来就是所有的子公司领导全要换人。   总公司经理新官上任,在重要部门安插自己得力的人,是绝对必要的,可上任伊始就要全面换血,却无异于玩火。单以维华一个子公司为例,目前经营状态良好,上交利润额排在众多子公司的前三名里,一旦替换领头羊,人心浮动,万一磨合不利,就可能出现混乱局面继尔带来经济上的损失。根据维华公司的历史看,由于领导不利,管理混乱,经营亏损,险些破产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如果这种局面再现,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总公司放弃了调方登月当总公司助理的考虑,也是基于想让他继续把维华经营好。最终,总公司决定派人监查各个子公司的财务情况,但实际上只是走走形式,目的在于给下面一个侧面的提醒和警示。   第四部分:婚外艺术第5节:了如指掌   方登月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接着问:“你对我们总公司的内幕了如指掌,这些情况是从哪儿知道的?刘鲲鹏?”   张雪一笑了用手指点着方登月的脑门儿说:“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家伙,可有时候傻起来,竟像个卖菜的乡下大姐。我和刘鲲鹏是挺熟,一个机关大院长大的,可他算什么呀?西餐桌上的一瓶胡椒粉。芝麻粒大的一个助理,何况他爸爸直到离休才是个副局长。”   方登月一时又有点懵。   张雪一得意地说:“知道我和大华新任总经理的关系吗?我管他叫二哥。他爸爸是我爸爸的老部下,他能混到这个位置上,还靠我老爸去说了几句话。明白了吧?”   方登月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了你,我费了多少心思,你不会心里没数吧?”张雪一问。   “雪一,真难为你了。”方登月说得很由衷。   “监查财务的事是不是刘鲲鹏亲自抓?用不用打点打点?”方登月又问。   “说你蠢,你真蠢!既然检查是例行公事,你还怕什么?送礼上贡的事看起来没什么,可里边全是学问。什么时候该送,什么时候不该送,什么人能送,什么人不能送,该送的送多少,用什么形式……哎呀,懒得跟你说了,其实你上上下下混了这么多年,比我油滑得多,现在倒来跟我装糊涂。”   “不是我装糊涂,你把刘鲲鹏郑重其事地介绍给我,怎么着我也得有所表示。不光为了小金库的事。”   “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的经理是怎么当的!人家还没想抓贼,你却追着行贿,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再说你还不了解刘鲲鹏那个人,在西北当兵这么多年,当傻了,他答应对你多照应,是因为他拿我当朋友,愿意帮帮朋友的朋友,你要是敢为这个事塞红包,他一定认为你在污辱他,非扇你不可!”   虽然被张雪一数落得一无是处,方登月却笑了,很长时间以来,都没这么轻松过了,戴在头上的紧箍咒一下子解除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一下子松弛了,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通畅。再透过窗帘上泻进的晨曦看张雪一,那张五官精巧的脸就愈发显得艳丽润泽,秀色可餐,方登月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又给她加了0.5分。   “看来,我真是当事者迷了。谢谢张小姐开导,胜读十年书呀!”方登月说着,给了张雪一一个长长的吻。然后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清晨5点45分。便伸了个懒腰说:“宝贝儿,你该走了。”   出院的时候,母亲说彭赛赛身体虚弱,得有人照顾,坚持把女儿接回了四合院。   住回四合院的彭赛赛被呵护得像个小公主,她自己也尽量地说说笑笑,但心情并不好。   母亲天天熬鸡汤,每顿饭又有肉又有蛋,还有不同的蔬菜。尽管这样,柳婶还老是说:“赛赛妈,小产比大产更伤人,何况又做了手术,伤了原气,你得多给她补养补养。”不光说,还拿来一袋袋的黑豆、黑芝麻、红枣和一大篮鸡蛋,说这鸡蛋是桂香特意从乡下家里拿来的,新鲜。自家养的鸡吃活食,吃粮食,下的蛋更有营养。   每天四顿饭吃得彭赛赛一听“开饭了”就反胃。鸡蛋吃多了,打呃都是一股子燎鸡毛的味儿。一再跟母亲解释说,医学科学证明,每天吃两个鸡蛋,就能为人体提供足够的蛋白质,吃得多了,也是浪费。   母亲说:“不管科学不科学,我生你的时候大出血,月子里每天吃十几个鸡蛋,所以现在的身体还这么棒。如果不是嘴头壮,恐怕早就玩完了。”   养病的日子百无聊赖,彭赛赛除了看看杂志、看看电视,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倒是和母亲聊天的机会多了,从小到大,像现在这样和母亲促膝而坐,一聊就是一两个钟头,真是很少有的事。   “算命先生说,咱们娘儿俩的八字相冲,一辈子都得磕磕碰碰,你克我我克你,没想到这几年你变得懂事多了,说话也不再横着出来了。我可真得念阿弥陀佛。”母亲感慨地说,样子看上去挺欣慰。   彭赛赛笑了起来说:“我觉得是您变了,变得更像妈了。”   母亲打了彭赛赛一巴掌:“什么像不像的?让人听了,还以为我这个妈是冒牌的!”   彭赛赛说:“我小时候什么样?我都忘了,给我说说。”   母亲摇头叹气:“你小时候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嘴不停,像是得了多动症。幼儿园老师最怕你了,不是东跑西钻磕了碰了,就是追着老师问这问那。你们那个老师总跟我说,您这个孩子话真多,老有问不完的问题。一会儿问孔雀的尾巴为什么比鸡尾巴长?一会儿问鱼在水里会不会憋死?更可气的是还追着人家问,女人为什么不长胡子?男孩儿为什么站着尿尿?哎,真丢人哪!”   彭赛赛听了哈哈大笑,她自己已经不记得这些事了,听着倒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上了学,就更不让人省心了。那时候我真拿你没办法,什么事不说还好,越说,你越是拧着干。告诉你前边有坑,就非跳进去看看,告诉你这东西有毒,你也得先尝尝,死了都不怕……”   彭赛赛笑着问:“我真有那么酷吗?我有点不相信。”   母亲说:“有一回,胡同东头的马大爷送了我几棵花,我也忘了叫什么名儿了,反正是根儿长得像大蒜头的那种。我放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往盆里栽,错眼珠的工夫,就被你剥了一棵,还咬了一口。没有五分钟,嘴唇就肿得像个烂桃儿,赶紧上医院,又是打针,又是吃药……”   母亲没说完,彭赛赛已经笑得接不上气了,依稀记得,真有过那么一回第四章婚外艺术   闲散的时光,彭赛赛会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想起小时候的童年往事,虽然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却让人抚今追昔,格外感慨和亲切。   五斗柜上有一个小小的红木像框,里边镶着一张彭赛赛和母亲的合影。照片上的母亲还年轻,长长的黑发在脑后上盘了个髻,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衬衫,亭亭玉立,神情却有点忧郁沉闷。站在母亲身边的彭赛赛个子刚刚到母亲的肩膀,穿了一身大红的运动装,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双手叉腰,挺大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大张着嘴,笑得忒傻。   照片上的彭赛赛才上初中一年级,那身大红运动装是在全市中学生运动会上获得的奖品,那双白运动鞋是彭赛赛苦苦求了两天,母亲才买给她的。母亲不是因为吝啬不给女儿买运动鞋,是因为不想看到小姑娘家家一天到晚像个野小子似的活蹦乱跳。   运动会上,彭赛赛一人为学校争得了两项殊荣,初中组的跳远冠军和四百米中长跑第三名。光闪闪的奖杯和雷动的喝彩声让彭赛赛看见前方的路上百花盛开、金光四射,成功还让这个大眼睛的少女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跳得更远,跑得更快。   母亲却一点都不欣赏女儿的运动才能,还总忧心忡忡地觉得这个孩子多半是得了多动症。   少年时的彭赛赛喜欢带钉子的跑鞋,喜欢充足了气的篮球、排球,更喜欢水光蓝蓝的游泳池和高高耸立的跳水台。   做母亲的却逼着女儿学书法,学绘画,学舞蹈、学小提琴,甚至还手把手地教女儿织毛衣、做十字绣。恨不能一夜之间把彭赛赛塑造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淑女。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所有的努力在女儿身上全不奏效时候,母亲并不灰心,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对女儿的一言一行都严加矫正起来。   许多年过去之后,彭赛赛才多少有点明白母亲的这份苦心,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在步入中年依然困顿失意的时候,让女儿拥有一个辉煌的未来,就成了她此生唯一的目标和理想。   “喂,这院里有叫彭赛赛的没有?”   彭赛赛正在愣神,院里传来机器猫的喊叫声。这孩子,不论走到哪儿,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自从彭赛赛住院手术,科里的人差不多都来看过了,机器猫这趟来已经是第三次。唯有吴红芳没露面,大概还在跟彭赛赛较着劲。   母亲给机器猫泡了杯茶,又拿来水果和瓜子,然后到柳婶家串门去了。   彭赛赛说:“医院里挺忙的,你别老来看我,再说,我也好了,再过几天就去上班了。   机器猫点了点头,样子看上去不太高兴。   “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蔫蔫的,是不是又买了好几百块彩票,一张没中上?”机器猫是个铁杆彩民,没少干拿钞票买废纸的傻事。   机器猫推了推鼻子上的小眼镜,笑了一声,还是没说话。   彭赛赛给机器猫削了一个苹果,机器猫拿在手里却不吃,满腹心事地说:“丁克,我……”   彭赛赛笑着说:“你平时挺痛快的一个人,一个多星期不见,怎么变成了这样?嗷,我知道了,八成是在谈恋爱,一本杂志上说,女人恋爱十八变。一恋爱,爱说爱笑的安静了,不说不笑的,活泼了,爱跑爱跳的,改成看书了,懒得到处疯跑的,喜欢旅游了……坦白交待,是不是有男朋友啦?”   机器猫说:“看你心情这么好,我就更不忍心说了,可如果不说,又觉得对不起你。”   彭赛赛惊讶地问:“事情好像还挺严重!出什么事了?”   机器猫像下了狠心似地说:“早说晚说早晚得说,还是告诉你吧,不然人家吵得沸沸扬扬,你还蒙在鼓里。”   彭赛赛更惊讶了,催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机器猫说出来的事,果然让彭赛赛欲哭无泪。   自从彭赛赛流产住院,这事就成了医院的热门新闻。这倒也不奇怪。一个坚持了七年的丁克突然怀了孕,又突然流了产,本身就有一点新闻性。   护士长听说彭赛赛流产吓了一跳,又自责了好些天,怪自己做工作不够深入细致,竟让一个怀了孕的护士去献血。这份自责弄得她一闲下来就自言自语,让大伙一个劲地害怕她因此精神错乱。   谁知新闻传着传着不断变形:由彭赛赛怀孕引伸为彭赛赛从来不是真心要做丁克。由不是真心做丁克引伸为没有孩子是因为彭赛赛的先生有毛病。由先生有毛病引伸到是谁让彭赛赛怀了孕,由谁让彭赛赛怀了孕引伸到流产是自然流产还是人工流产。   众说纷纭,归结于一句话: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事情闹到这一步并不算完,接下来竟然又传出彭赛赛曾经在夜班值班室和男病人幽会的丑闻。而且居然还冒出了一张男病人给彭赛赛传情递爱的卡片,卡片上画着一个戴墨镜的大米老鼠,挥舞着一杆大旗,大旗上赫然地写着两行红字,写的是:SAISAISAISAI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SAISAI就是赛赛两字的拼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明眼人还能一眼就看出,正经八百地求爱,决不会用这种无厘头的方式,这种方式顶多是一种带点暧昧意味的玩笑。可怕的是,这个玩笑竟然让那些谣传的绯闻一下子变得真而又真,让人不得不信。   彭赛赛的脸灰了,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还有……”机器猫被彭赛赛的样子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可话没说完,又有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说吧,我没事。”彭赛赛尽量平静地说。   “这张画是吴红芳拿出去的,她说是你们忘在值班室的桌上,被她拾到的。”   彭赛赛苦笑了一下说:“让她们说去吧,人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   “那不成。”机器猫强烈反对:“吴红芳这么做是侵犯人权,造谣诽谤。破坏他人名誉要负法律责任。丁克,你不能听之任之,要知道谎言重复一百次,就成了事实。”   送走了机器猫,彭赛赛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母亲看出来又要没完没了的追问。可母亲还是看出来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问彭赛赛:“你今天好像有点不高兴,为什么?”   彭赛赛怕母亲刨根问底,顺口撒了个谎:“机器猫说医院里给表现好的人长工资,比例是百分之三,没有我。”   母亲一下子放了心说:“嗨,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为了一级工资!至于吗?”   彭赛赛低着头吃饭,母亲又说:“你原来可没这么小心眼儿。算了算了,我好孬还有一点积蓄,你的钱不够花,我给你。”   彭赛赛哭笑不得:“妈!我也不是为一级工资,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平时比谁差了?刚休几天病假,就这么对待我,太欺负人了吧?”   母亲摇着头说:“我说过多少遍了,别老是那么争强好胜,凭什么才百分之三就一定得有你呀?算了算了,好好吃饭!”   这天夜里,彭赛赛失眠了。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把吴红芳得罪了。   彭赛赛琢磨起绯闻的起因,想来想去,倒是想出了一点影子。   13号病床住了一个男病人,姓章,网名火星蟑螂,是某电影厂的美工,二十八九岁了还是单身,人很活泼又幽默,住院是因为胃溃疡出血,血止住之后,他就没一会儿闲得住。每天都有人抱着图纸、报表之类的材料来向他汇报,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大公司的老板。没人来看他的时候,他就抱着个手提电脑坐在病床上打游戏,再不然就满楼道找人神侃逗乐子。楼里的人不管是大夫护士还是病人,都喜欢这个大活宝。   那天是彭赛赛和吴红芳的夜班,吴红芳是后半夜,去休息室睡觉了,彭赛赛巡查完病房,回到值班室写值班日志,火星蟑螂就跑来跟她聊天。其实这已经是大家见惯司空的事,病房晚上十点钟熄灯,这个夜猫子睡不着,就总得找点事做,不管是谁的夜班,他都会跑到值班室来臭聊,开始的时候护士长还警告了他几回,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了。   至于那张画着米老鼠的纸片,彭赛赛也有印象。   彭赛赛记得那天她写值班日志的时候,火星蟑螂坐在办公桌对面画画,画完了还拿给她看,当时彭赛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还为“就像老鼠爱大米”这句话笑了半天,却没注意那几个英文字母拼的是自己的名字。   后来蟑螂被彭赛赛哄回去睡觉了,再后来吴红芳接彭赛赛的班。那张画就一直留在护士办公室的桌子上。   人心险恶。   绯闻空穴来风,如野草一样地疯长。谎言重复一百次,也就成了事实。   万一谣言传到方登月的耳朵里,他会怎样?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不在了,连做DNA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再有三五天就要去上班,彭赛赛有点心惊胆战,她不知自己将如何面对所有疑惑和卑睨的目光,如何面对背后的指指点点,更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明天、后天和将来。   梦里,那些可怕的小白鼠又重复出现了,无助、惊慌、挣扎,被人扔进一个正咕嘟咕嘟冒着汽泡的玻璃水箱里第五章吃饭不是为了味蕾   流产和绯闻的双重压力,让彭赛赛变得更加抑郁,病愈后头一天上班的时候,竟然忐忐忑忑怕和同事们见面。她卡着钟点儿,直到八点差几分才磨磨蹭蹭来到病房里。   这一天,机器猫刚把一头乱发染成了酒红色,中间还有一绺挑染成金黄,穿了一条破牛仔裤,裤脚边毛着,裤腿上还戳了好几个大窟窿。上身穿了一件短短的紧身薄毛衣,灰不灰,黄不黄,低领露肩。两边的耳垂上夹了两个黑塑料的大海星,再配上她那副粉红边框的小眼镜,十足的一个卡通人物,新造型引得护士们一片哗然。   护士长拧着眉毛朝机器猫看了半天,不说话,有个护士问:“机器猫,这又是什么潮呀?”   机器猫一边往身上套着白衣,一边得意地说:“不知道了吧?老土,这叫‘哈韩’,最新潮呀!”   护士长摇了摇头说:“你就等着吧,医院快有规定了,上班不许穿奇装异服。先把那两个怪里怪气的大耳环给我摘下来。”   机器猫争辩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管人家吃什么,穿什么?”虽然这么说着,却听话的摘掉了耳环。   护士长说:“该管的还是要管,穿戴自由,但得分场合。听说电视台就下了名文规定,主持人要着装得体,连衬衫第二个扣子不扣上都不行。这叫职业形象,懂不懂?”   机器猫眯起眼睛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众人见彭赛赛走了进来,全都一愣,停止了说笑。   短暂的冷场让彭赛赛窘了一下,故作镇定地笑了笑说:“我来了。”众人也像突然解冻似的围上来问候。   护士长说:“嗯,你的病假还没休完,怎么这么快就来上班了?”   彭赛赛说:“在家闲着太难受,再说,我已经全都恢复了,护士长,派活儿吧。”   护士长宣布说先不给彭赛赛排夜班,让她先上两个星期正常班再说。   接下来各干各的活儿,发药的发药,做治疗的做治疗,一如往常。大家也和从前一样有说有笑,连吴红芳也走过来和她打了个招呼,打过招呼之后,吴红芳似乎想和彭赛赛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地站了一会儿,走开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机器猫凑到彭赛赛的身边,向她透露了两条消息,一条是她自己的,她现在真的谈恋爱了,找的是娱乐圈里的一个“北漂”,现在正在北影当群众演员。另一条消息是火星蟑螂已经出院,出院前在病房的楼道里贴了一张《正义宣言》:“坚决与不良风气决战到底,不把造谣生事者揪到光天化日之下誓不罢休。”彭赛赛听了苦笑着摇头,这个蟑螂也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说话做事竟还这么冒冒失失,不管不顾,真让人没办法。   从表面上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彭赛赛却觉得每一个人的神色里都藏着一点小心翼翼,最突出的感觉是,没有人提到她的流产和手术,连“恢复得怎么样”这句话都不敢问。幸好火星蟑螂已经出院,避免了不少尴尬。   好容易盼到了下班,彭赛赛已经累得腰酸背疼,到底歇了近一个月了,一下子跑来跑去八小时,还真有点不适应。可累归累,却不想回家去。   霓虹灯下的城市永远没有夜晚,满街的人来来往往。   为了让城市亮起来,街道两边便道旁的护栏上,都装上了灯箱广告,人走在上下左右的光亮中,就像是在舞台上攸着时装秀。   彭赛赛沿着华灯初上的街,慢慢地走。   临近“三·一五”,所有的商店都在大张旗鼓地打假促销。彭赛赛偶尔也选中一家商店进去转转看看,没什么可买再出来。突然非常迫切地想随便拉个陌生人交谈交谈,想想又觉得可笑,才知道什么叫喧闹中的空落落。   彭赛赛在一家快餐店里吃了份盒饭,然后竟不知不觉来到关自云住处附近,这个单身女硕士一天忙到夜,也不知这个时候在不在家,彭赛赛试着拨通了关自云的电话。   关自云是彭赛赛的小学同学,虽然从上了初中就不再朝夕相处,可好多年以来,彭赛赛一直把关自云视如同胞姐妹。关自云三十未嫁,也成了彭赛赛的一块心病。   去年夏天彭赛赛过二十九岁的生日,关自云顶着大太阳跑了好几家商场,选购了一件水晶工艺品做生日礼物,是一对正在KISS的男孩儿女孩儿,用彩盒装了,再用彩带系好,小心翼翼地捧着直奔彭赛赛的家里。   彭赛赛给关自云开了门,关自云一边高声唱起:祝你生日快乐……,一边往屋里走。一句歌词还没唱完,腿上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人一下子失控,向前栽了过去,要不是被彭赛赛一把拉住,肯定摔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泥。   回头一看,绊住自己的是一根横拴在两边门框上的七彩丝线,距地面约有两尺的距离,这一绊,丝线已经断成了两截。关自云立马恼火地大叫:“搞什么鬼名堂?你差点摔死我!”   彭赛赛却在一旁双手合掌,口里念念有辞地说:“上苍保佑,这回就该好了!”   关自云弯腰捡起四百度的近视镜,镜片已经摔得粉碎,然后又拾起那个礼品包,打开一看,亲亲密密的两个小孩儿,已经摔得支离破碎。   彭赛赛笑着走过来,一脸喜悦地说:“一年之内,保你做新娘!”说着神经兮兮地凑近关自云的耳边,说出原由。   原来闯彩线的做法在民间流传已久,也可以算是从前的时尚一种,遇有婚姻阻滞的大男大女,就让他们闯一闯七彩丝线关,闯过了,就能姻缘美满,鱼水和谐。彭赛赛想到这个办法,是受了母亲家邻居柳婶的启发。   关自云被说得哭笑不得,指着彭赛赛说:“都什么年头了,还有像你这么迷信的老姑婆!”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由衷地庆幸有这么一位古道热肠的闺中好友。   关自云从电话里听出彭赛赛的声音,马上兴奋起来,冲着电话喊:“喂,你在哪儿?就在楼下?好,你等着,我下去接你!”   关自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是文学理论室编辑。眼下图书市场最火的都是婚恋、情杀、青春和八十后,文学理论书就像女硕士、女博士一样,都说你阳春白雪,却很难嫁得出去。   关自云的一居室装潢得非常小资,白门白窗,黑白灰三色系列的钢木家具,奶咖啡色的窗帘,地上铺着厚厚的西班牙地毯,为的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躺能坐。   客厅的一角,还设置了一个小小的玻璃钢吧台,旁边放了一个黑色高脚吧椅。背景墙上,装饰着灰绿色的文化石,上面悬了一个铁艺的酒架,插着几瓶不知什么牌子的洋酒。酒架旁挂着一个非洲人头像的木雕,黑褐色。屋顶上,翠蔓低沉,掩映着绿茵里的顶灯,夜晚独坐,就会有一种坐在花园一角看星星的心境。   可惜这么有情调的女人,却是一个超级“懒婆”,无论是客厅还是卧室,全都被弄得杂乱不堪,满地是书,满床是揉成一团的衣服和被单,满桌子都是吸剩下半截的烟头和嗑剩下的瓜子皮。   厨房谢绝参观,锅碗瓢盆,没一样各就各位,烂了的西红柿,长出嫩叶的洋葱头,变成金黄色的芹菜,扔得到处全是。水池子里泡着用过的碗,电饭煲里放着咬了几口的馒头。   在彭赛赛的印象里,这座温馨的小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是喜迁新居的头几天,另外两三次是在关自云热恋的时候。不过每次保持的时间都不长,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眼下的这个样子才是常态。   彭赛赛曾经评价说,这房子看硬件满女人,可看软件部份就过于“阳刚”了。   关自云点头称是说:“这样一来,正合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本意,一个人能包揽乾坤,不亦乐乎?”   放在客厅一角的书桌上,电脑正开着,彭赛赛走近看了看,好像正在整编什么资料。   彭赛赛说:“我真佩服你,越来越敬业了。”   关自云正在开可乐的易拉罐:“哦,真的很敬业哦,我正在整理‘下岗职工’的个人资料,以及他们在职时的表现和下岗原因。可惜有的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你也不是人事干部,怎么还要管这些事?”   “你真是个老实人,给个棒锤就纫针,我说的下岗职工,是那些被我炒了的男人和炒了我的男人,我想把他们全都登记在册,等我老了,也好给自己一个交待。”   彭赛赛愣着,好像没怎么听明白。   “我就是想记录一下,看看这一生在感情上有多少经历,有多少正确的判断和失误,各占多大的比例。或许还可以据此写一本书,书名就叫《恋爱中的女孩儿别学我》。”   彭赛赛意外地张了张嘴,随后笑了。   “老天,我只知道你交男朋友短平快,还不知道数量这么可观。”   “哎,哎,这正是我最悲哀的地方,不能说上帝没给我机会,怪我一个也没抓住。如今垂垂老矣,后悔不及了。”   说着把彭赛赛拉到电脑前,调出一份材料来给她看。   黎斌男1972年出生南京人大学本科中科院大气物理所技术员。性格内向,少言寡语,爱好桥牌、羽毛球。   交往时间:一个月   片断:驾驶一辆破捷达去长城,半路抛锚。找不到修车店,黎斌骂娘。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柳泉居共进晚餐,把菜吃得一点不剩。黎斌叫服务小姐结账,自己却去了卫生间,直到服务小姐找回零钱,他才翩翩而归。账由我付。   去看望彭赛赛,交谈愉快。黎对方登月宣称,即将公派英国留学。此事纯属虚构。   分手理由:此人虚荣、表里不一、过分重视钱财。      彭赛赛说:“想起来了,还能记起这个人,长得白白净净,挺文气的。你跟他分手的时候,连方登月都说可惜。”   关自云说:“是呀,现在想起来,这家伙还不错,没有硬伤。脾气好的人就不能骂人了吗?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再者,男人爱钱、喜欢吹吹牛,很普遍。”   彭赛赛说:“是呀,还说不定那天吃饭的时候,正巧他的钱带的不够,出国的事也许是真的,后来又黄了,你呀,真没准是冤枉人家了。”   关自云连连摆手:“快别这么说,这么一说,我更要后悔了。”   “能不能重新再来?”   “不可能了,就算再找回来,也没有当初的感觉了。现在想起来,他对我真的不错,至少每次见面都看得出他是从心里头高兴,我当时怎么就黑眼白眼的看不上呢?”   彭赛赛说:“你的条件太苛刻了,天底下哪儿有没缺点的人呢?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嘛,赶快悬崖勒马,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关自云说:“难哪!我自己一身的毛病,就必须找个好一点的男人,也好让我近朱者赤,变得优秀一点。可惜他们一个个比我毛病还多,让我见了就害怕。”   彭赛赛笑了起来说:“别逗了,像你这样的女强人,能怕谁呀?”   关自云点着头又翻了一页。   范文祺男1970年生北京人(自称前辈是清末翰林院编修)大学本科某重点高中化学老师   性格开朗爱好集邮、京剧、民乐,(笛子吹得还可以)   交往时间十天   片断:去长安戏院看京剧《四郎探母》,就杨四郎是不是叛徒引发争论,各持已见,中途退场。   我说更喜欢交响乐,比民乐恢弘,气派。范斥曰:崇洋媚外。   去范文祺家,范母说:“你们是不是在家吃饭?如果吃,自己做。”告辞离去。关开玩笑说范氏母子很相像,不苟言笑,一脸巫气。范大怒,指斥:“这就是女人,远之则怨,近之则不恭。难养也!”   分手原因:与之相处,感觉一下老了二十岁。其人思想传统老化,骨子里男尊女卑,没涵养。   彭赛赛说:“这个不可惜,你们俩一个男尊女卑,一个女权主义,是合不到一块。”   关自云纠正说:“喂,我可不是女权主义呀,人文主义还差不多。”说着又调出一个。   赫占全男1964年生大连人大专离异中国轻工业进出口公司业务处处长 特点三大   呸,懒得说他!   彭赛赛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关自云说:“过去好几个月了,我还是一提他就脑袋疼,狗屁大的一个小官儿,狂得像个总统。是那种高喊环保,却到处拉屎的王八蛋!”   彭赛赛笑了起来说:“难怪没人敢娶你,骂人骂得这么狠。你跟他交往了多久?”   “还多久?只见了一面,后来又通过一次电话,就完了。”   “交往这么短却恨得咬牙切齿?是他炒的你吧?”   关自云连连摇头说“谁炒谁呀?真要是嫁这样的人,我宁可去下地狱。”   中介红娘是关自云的一个大学同学,所介绍的成功男士是个处长,有钱、有权、有车、有房、有才华、有见识、条件一流,稍嫌不足的是年纪稍大,离异,有个十多岁的女儿。   关自云一听就打退堂鼓。   红娘说:“如今的行情,男人四十都抢手。你再好好想想。”   关自云还是连连摇头。可那个红娘特别尽职尽责,过了没几天,明着说过生日请关自云吃饭,暗地里是安排她和那位男士见面。   处长赫占全身披蓝呢风衣,翩翩来迟,初次见面头一句话就是,“要不是主人这么热情我真不来了,下午刚开完会,明天就要飞新西兰。”   红娘特意把两人请到小书房,自己钻进厨房,烹制晚宴。   “听说关小姐学的是心理学专业,还是个硕士?不过就我们单位的情况看,学位高的人不一定业绩出众。”赫处长的开场白说得像招聘处的考官。   关自云已经听红娘介绍说处长的学历只是大专,一听这话就差点笑出来,使劲忍住:“是,知识越多越没用,我早有体会。”   “听说你现在正在研究日本文学,去过日本吗?”   “听说有不少人研究太阳系,那个地方谁都没法去。”   赫占全笑了:“果然名不虚传,好口才。”   “惭愧,您的意思是,别当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关自云仍然忍着笑。   “日本我去了好几次了,大概七次。哦,不对,是八次。大阪、东京、北海道,不过这些地方我都不太喜欢,我更喜欢北欧的一些国家,像丹麦、瑞士、挪威……”   “哦,如果有出国的机会,我最想去柏林。”   “为什么?”   “柏林最有名的是啤酒节,满街的人喝得烂醉,一嘴的胡话,谁也不笑话谁。”   “哈哈哈哈。”   头一个回合,没分出胜负。   赫占全去了洗手间。红娘从厨房溜了过来问:“怎么样?”   关自云微笑。   红娘以为有戏,添油加醋地说:“他刚才悄悄告诉我,这个人可以考虑,脑子够用。”   关自云还是只笑不说话。   第二轮大战开始。   “你的条件不错,怎么到现在还没成家?是不是感情方面受过什么刺激?”   有没有搞错哟?初次见面问这样的问题,弱智!   关自云想了想回答说:“可能是,老遇上一些特聪明或者自以为特聪明的男人,相比之下就觉着自己像笨蛋,真的有点受刺激。”   “关小姐真的很独特,谈吐不俗,快人快语。”   赫占全说着凑过来想拉关自云的手,关自云闪开了。   赫占全一笑说:“想听听关小姐对婚姻的看法。”   关自云说:“我没结过婚,谈不出具体的看法,从大的方面说,我相信婚姻代表私有制,最终会走向消亡,不过那可能是一亿年之后的事。”   赫占全说:“我们不做这么有前瞻性的讨论,说点现实的。我觉得女人走进婚姻之前,应该有三种准备。”   “什么准备?”   “独立、自强、自爱。”   关自云觉得这就是当官男人的可爱之处,就连谈恋爱的时候,都忘不了给你上政治课。   “首先说独立,这可不是一句空话,有的女人结婚就是为了改善生活水平,提高社会地位,太不可取,一个女人,尤其是知识女性,不应该把结婚看成发财致富的机会。”   “OK,理论上成立。”   “女人自强,无论婚前婚后都很重要。事业上没什么成就的女人婚后应该尽量提高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否则男人会把她当成一个家庭妇女,事业有成的女人在婚后应该学会持家,不然男人会觉得她不是个女人。”   “哦,这大概就叫综合素质。”   “自爱这一点是大多数女人忽略的东西,其实婚后的女人爱丈夫、爱家庭就是最好的自爱,整天在外边骂男人,传播家丑的女人最不自爱。我前妻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哈哈哈哈!赫处长,我看您应该改改行了,去当一个社会学教授挺不错,您对婚姻的理解和分析不但精辟,而且还有新意,最重要的是能学以致用。”关自云很认真地说。   “是吗?看来我今天真是找到知音了。还有,我主张男女双方在结婚之前,应该做婚前财产公证。”   关自云知道谈话已经进入了实质阶段,点头说:“的确,这种做法是社会进步的具体体现。不过我没什么财产,所以对我不重要。”   “有一点我得向你说明一下,我现在有两处住房,一套大的四居室给我母亲带着我女儿住,我自己住的是一居,如果结婚,也只能住在这儿,当然也可以把家安在你那儿。总之,希望你对此不要有什么不愉快。”   “现在谈这个为时太早吧?”   “不,我这个人喜欢把丑话说在前边,免得留有后患。还有,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样,第一爱自己,第二爱女儿,那种要在家里称王称霸的女人,我是绝对看不上。”   关自云真想甩给他一句“去你妈的!”拂袖而去。可戏刚演到精彩处,又有点舍不得走。   和一般未婚女人相比,关自云算得上阅人多矣,可还从来没遇上过像赫占全这么直截了当、这么自以为是、这么牛B、这么善于用理论把自私高尚化的家伙,真可谓集戏剧性、文学性、审美性于一身,说他出类拔萃,一点都不为过。   关自云笑了笑,煞有其事地说:“我也有我的条件,第一我不爱做饭尤其不能给别人做饭,第二我不爱洗衣服尤其不能给别人洗衣服,第三,我不习惯别人用我的马桶尤其不能让男人用我的马桶。”   赫占全认真地问:“真成了一家人,也不许男人用你的卫生间?”   “呃!雷打不动,不会改变。”   赫占全笑了:“你这丫头真机智,想住大房子不直接说,变相地给我出难题。好吧,房子问题可以再议。另外两点也好办,洗衣服做饭的事请个保姆来做。”   关自云咳嗽了两声说:“你说第一爱自己,第二爱女儿,够自私的了,可恰好我比你有过之无不及,我是第一爱自己,第一百第一千还是爱自己。彼此彼此啦,算不得什么缺点。”   赫占全不屑地一笑说:“关小姐没结过婚,所以才会说这样的傻话,其实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女人结婚之后,只爱男人,不爱自己。”   关自云真不知道赫占全凭什么这么自信?就凭他是个芝麻粒儿大的处长?一个狗屁处长就能让天底下的女人全都上赶着他五体投地?呸!臭美去吧!   分手的时候,赫占全要开车送她,关自云谢绝了,赫占全想和关自云握握手,关自云却胳膊一扬,说了声拜拜,转身走得没影儿了。   第二天上午,关自云正在编辑部上班,赫占全从机场打来电话。   “什么事?”关自云公事公办的腔调。   “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会儿,想听听你的声音。”   “哦。”   “我昨天又仔细考虑了一下我们的事,总的说来我喜欢你这个人,当然这并不是说你这人没有缺点,而且缺点还很突出哟!你是个能言善辩,不太听话的女孩儿,是不是?不过没关系,年轻嘛,可塑性强,我有信心。”   “呵呵。”   “看得出来,你这个人挺新潮的,我虽然比你年纪大,可也不落伍哟。”   “是吗?”   “我在想,等我出国回来,我们应该有进一步的接触。”   “哦?”   “大家年纪都不小了,没必要你躲我闪地捉迷藏。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更开放一点,更大胆一点,步子迈得更快一点?”   “不懂您的意思。”   “我是说,我们是否可以先磨合一下,这种情况挺普遍。”   “您是要买新车吗?”   “关小姐真逗,总爱开玩笑,其实我的意思你明白。”   “不明白。”   “你真是个坏丫头,非逼我说出来,我是说,我们可以先试婚,这对保障将来的婚姻质量有好处。”   “啊!很遗憾,我最近刚刚查出有性病……”   对方愣了五秒钟,然后一下子挂了电话。   关自云还没说完,彭赛赛已经笑得着捂起了肚子。   关自云不笑,一脸严肃地说:“我最近悟出一个道理,二十五岁以前的女人不知天高地厚,因为她们有青春做资本,三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不知天高地厚,因为他们越来越接近成功。”说话的神情像个哲人。   彭赛赛点着头又问:“你在电脑里注明三大,三大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官大,脾气大,架子大?”   “NO!NO!NO!三大是指大肚皮、大腮帮、大眼袋。”   彭赛赛一时没听明白,愣了几秒钟,突然笑爆。   这一天,彭赛赛留宿在关自云家里。说起彭赛赛和方登月的关系,关自云劝彭赛赛说:“上次你跟我说了那两条短信的事,我也气得够呛,真想劝你把这个坏家伙扔掉。可过后想想,没准是我们错怪他了。”   彭赛赛无奈地点点头说:“算了,这件事我也想通了,夫妻一块过日子,各自凭良心,没这种事更好,有这种事,管也管不了。”   关自云拍了拍彭赛赛的胳膊:“丁克,你这么想有点消极,表面上无所谓了,心里还是一个大疙瘩。不如换个角度考虑问题。现在短信满天飞,什么垃圾都有。那天我们编辑部的一个疯丫头,一边发短信一边念,什么让你老婆下岗,让你情人流放,床空了半边别急,小女子我上!”   “太过分了吧?怎么能这样?”彭赛赛惊叫。   “人家就是这样!还说批量生产,短信群发,一共发给了十九个人。有人劝她别开这种又损又毒的玩笑,你猜她说什么?她说,不管,就是想看热闹,看他们一个个后院着火,鸡飞狗跳。”   “我看这女孩八成是有精神病,至少有点心理阴暗。”彭赛赛这么说着,心里却轻松了许多,方登月生意上来往的人那么多,真保不准也会碰上这样的二百五。   这一晚,彭赛赛没有对关自云讲起绯闻的事,至于为什么没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倒是听关自云说了编辑部女孩的故事,彭赛赛真的像是丢下了一个包袱,竟一觉睡到大天亮,连个梦都没做。   早晨起来,彭赛赛对关自云说的头一句话就是:“自云,你真应该开通一条女性热线,你天生就是那种为别人排忧解难的料儿!”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方登月提前十五分钟来到医院,接彭赛赛一块回家。刚结婚的那阵子,方登月接彭赛赛倒是常有的事,后来慢慢就取消了这个惯例。   看见方登月来,护士长有点意外却非常高兴,像娘家人似的对方登月说:“方总,谢谢你对赛赛这么关心,赛赛可真有福气,等医院再评五好家庭的时候,我一定投你们一票。”   其他的护士小姐,也都热情地跟方登月打招呼,可彭赛赛还是觉得大家的神色有点怪。   两个人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方登月习惯地把一只手搭在彭赛赛的腰上,样子很亲热,可彭赛赛却浑身上下不自在,不知道背后站着的人都是什么眼神。   两个人回到家中,彭赛赛一眼看见客厅的地上放着两盆怒放的蝴蝶兰,一深一浅的玫瑰红,花心处是白的。每盆都有六七支花挺,每支花挺上都有五六朵花,或张张扬扬地争奇斗艳,或羞羞答答地含苞欲放。花下边的叶子扑扑噜噜地长满了盆,碧绿中凸现着一根根叶筋,叶面上还浮着一滴滴的小水珠儿。   彭赛赛有点忘情地走了过去,俯下身在花间闻了闻,嘴里还情不自禁地“呀!”了好几声。   方登月在一边有点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比水泡的花强多了,泡的花最多开不过两三天,盆栽的花期至少也有两三周。再说,花谢了还有叶,还有根,好好护养,年年都会开。”说着还从厨房里拿出一只打气的压力喷壶,喷了两下说:“瞧,连这个都给你准备好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怎么样?够周到吧?”   方登月的殷勤,让彭赛赛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明知方登月说花说得无心,却觉得他是在借花比喻婚姻,不但希望它花期长,还要好好养护,年年茂盛。   彭赛赛笑着揉了揉眼睛说:“你怎么想起来买花了?这种蝴蝶兰好像是进口的品种,很贵呢。”   方登月故意卖关子:“你是想听实话还是想让我说点动听的糊弄你?”   彭赛赛也故意说:“先说动听的谎话吧!”   方登月清了清嗓子说:“不知道拿什么表达我的爱情,知道妻子最爱花,就买最美的送给她!”   彭赛赛笑着打了方登月一巴掌:“真恶心,还是说实话吧!”   方登月说:“昨天铁皮烟盒的饭铺开张大吉,把大家请去撮了一顿。这些花都是人家送给店里贺喜的,庆典完了没地方放,我就给你要了两盆儿拉了回来。”   彭赛赛故意生气地说:“哼,原来是借花献佛呀?没意思。”   方登月也装成失落的样子,苦着脸说:“我辛辛苦苦地给你运了回来,你还不高兴,好,下次再也不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了。”   饭后,两人挤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说了说关自云的婚事。气氛的融洽是近一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   晚上,夫妻俩上了床,彭赛赛犹豫了一下,还是顺手把灯关了。方登月把背对着自己的彭赛赛扳转过来,紧紧地拥着,还拉了彭赛赛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说:“赛赛,你看它多想给你献花呀!”一句话说得彭赛赛有点惊慌,却全身热哄哄的。沉默了一晌才说:“你真的这么想?那就做吧。”   方登月又把彭赛赛紧紧地搂了一把,然后放开手说:“那么长时间了,怎么能不想?不过我又不敢,出院的时候医生嘱咐过,这个事情最好再晚点。我可不敢拿你的身体开玩笑,算了,还是等你下次复查之后再说吧。”说着吻了吻彭赛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彭赛赛的心里有点苦辣酸甜,感激方登月如此细心体贴,又不知他究竟为什么变得这么细心体贴?很想和方登月亲热,却又不知道真的亲热了会不会和从前两样?尽量不去想摘去子宫的女人还算不算一个完整的女人,却偏偏不能不想花儿谢落之后,精心养护着根和叶的人是一种什么心情?   尽管七想八想,还是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了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总公司已经例行公事地来查过维华的账,没什么事。公司照常运行。航船绕过了激流暗礁,继续前行。   为庆祝维华公司成立十周年,方登月准备召开一次一百多人的联谊会,表面上是大家一起吃吃玩玩,实际上是要起到风波过后稳定军心,答谢上司,广交朋友的多重目的。   在筹办联谊会的过程中,李晴的公关能力得以充份发挥,不但总公司的几位要人答应一定出席,还请到了好几位区委和工商联的干部以及不少社会名流和大公司老总,使这次联谊会的含金量一下增加了好几十个百分点。   由于办事得力,李晴受到方登月一再的表扬。看着方总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李晴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   方登月考虑再三,决定开联谊会的时候带夫人到场。虽然让彭赛赛和张雪一碰面会给他带来一些尴尬,可明文规定职工可以带一名家属,自己不带,反倒显得有点不合情理,而且还会让张雪一会误以为方登月是为了她冷落老婆。再说,张雪一虽然是个张扬的女人,也总不至于在这样的场合故意露出马脚。   联谊会召开前的那天下午,方登月先陪彭赛赛去医院复查身体。医生说,彭赛赛手术后的身体情况恢复得非常好,除了暂时不宜过度劳累之外,工作生活都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了。言外之意,“手术后应避免过早地性生活”这条禁令,已经彻底地解除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方登月提议去商场给彭赛赛选购一套适合晚上参加联谊会的时装。彭赛赛说:“又不是出席国宴,哪至于那么郑重其事?再说家里还有一两套去年新买的衣服,没穿过。这一回就用不着特意破费了。”   彭赛赛嘴上说不是出席国宴,可心情一点都不比参加国宴轻松。她知道方登月在这样的场合必定是个众人注目的核心人物,作为核心人物的老婆也必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任旁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很少参加交际活动的彭赛赛有点为难,不知道自己应该打扮得时尚些好,还是朴素大方一点更相宜。她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浅灰的套装穿上,方登月立刻在一边摇头说:“像职业装,不好。”又取出一件深绿色带补花的唐装,还没穿,就被方登月PAST掉。   彭赛赛坐在床沿上,皱着眉说:“我还是别去了吧。那么多的人,都不认识,去了也是活受罪。”   方登月说:“你这个人从前不是这样,胆子大得连熊山老虎洞都敢进。现在怎么越来越没出息了?你只当他们都是你的病人,没什么话可说,就问他们哪儿不舒服?是胃痛,还是便秘?”   彭赛赛笑了起来:“讨厌!就知道耍贫嘴,真想不出来你当着手下的员工是什么样?”   彭赛赛最终选了一件浅咖啡色高领衫,外加一件米色和金黄两色细格子的薄呢外套,穿了一条黑色西裤,脖子上还加了一条象牙白镶金丝带的乔其纱小方巾,立刻显得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方登月点着头,打了一个响指说:“绝对上镜!”   下午五点,联谊会开始,方登月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男一号,忙着和各路的贵宾握手打招呼。   彭赛赛平时极少去方登月的公司,所以连维华的职工也多是第一次见到方总夫人,颇为惊艳之后,全都连连称赞彭赛赛漂亮,说她像个舞蹈演员。   这样的话,倒不全是出于恭维。彭赛赛个子高,从小打球游泳练出一副好身材,这几年运动得少了,人瘦了,肌肉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结实,却反而中和掉一些运动员的硬梆梆,多出了一点女人的柔韧。   张雪一早就到了,远远地站着和刘鲲鹏说话,两眼却一直盯着彭赛赛。   早先,她逼着方登月给她看过彭赛赛的照片,她对这女人的评价是人长得还行,却风韵不足。潜台词就是土了点,没有风度,没有女人味。没想到走进视线的这个女人竟和照片上的判若两人,才知道上了方登月的当。方登月真不愧是情场老手,情人非要看老婆的照片,那就拿张最差的给她看,免得比来比去心里不是滋味。   张雪一憋着一肚子的火暗暗从这个女人身上找毛病。女人挑起女人的毛病,一个个火眼金晴,就像选时装,一个歪了的针角,一根没剪干净的线头,全都不会放过。   三围适中,两腿修长,身材没话可说。   一颦一笑既不张狂也不扭捏,哼,还算到位。   没怎么化妆,脸色略显苍白,但脸部线条清朗,眼睛黑白分明。也就不过如此吧。   但总还是看着不舒服!对,眉毛没修整过,不够秀气,身材过于挺拔,不够女人,发型不够时尚,还有那装束,实在没品味,哦,不管怎么说,不过是个护士。   张雪一舒了一口气,向刘鲲鹏说:“怎么样,我们也该过去和方总打个招呼了吧?”   张雪一和方登月握了握手,还没说话,突然一惊一咋地“哇”了一声,立刻把周围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哎哟,方总,你夫人怎么这么漂亮?我原来就听说过方总的太太出类拔萃,可没想到美得像天仙一样!”   说着握住彭赛赛的手:“我叫张雪一,是海天公司的总经理,和方总是生意上的伙伴。方总这人有时候不好说话,等我有求于他又碰了钉子的时候,还得请夫人多帮我吹吹风,说点好话哟。”   面对这么一个伶牙利齿的女人,彭赛赛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微笑。   张雪一又明知故问:“方太太做什么工作?”   “内科护士。”彭赛赛答。   “呀!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做了护士,实在委屈了,不行不行,护士又脏又累,不能干这个,依我看,这么聪明美貌的大美人,在大公司里做个公关部主任都绰绰有余。”   彭赛赛被张雪一说得有点窘,隐约悟出这女人的本意是想让在场的人都知道,春风得意的方总,竟娶了一个端屎端尿的护士做老婆。想到这儿,脸上火辣辣地红了起来。   方登月似乎没在意两个女人的对话,笑着对众人说:“大家别都在这儿站着,我们准备了中西合璧的自助餐,请大家随便用一点儿。等一会爱运动的人可以去打保龄球、可以游泳,爱唱歌的可以卡拉OK,还有舞会,总之,大家随意吧,祝大家玩得高兴!”   众人散去,方登月把手搭在彭赛赛的背上:“嗯,想吃点什么?走,上那边看看。”说着话,看也不看张雪一一眼,就朝摆放着各种食品和菜肴的长餐桌走去。   舞会开始的时候,方登月对彭赛赛说:“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一起跳过舞了,来,跟我跳这支华尔兹。”   彭赛赛苦着一张脸说:“好多年不跳,都忘了。还是不跳了吧。”   方登月已经拉起妻子的手,低声说:“就算是摆摆样子也得跳,给我个面子。”   方登月把妻子搂得很紧,迈着细碎的舞步,也不做大的旋转,还不时在彭赛赛耳边低低絮语,亲热的样子不像一对老夫老妻,倒像是一对热恋中情侣。   彭赛赛的心慌慌的,曾经有过的幸福又全都在舞曲的节拍里一点点来过,她有点眩晕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脸贴到了方登月的腮边,竟忘了场边有无数双眼睛,尤其那双女人的眼睛正步步紧跟,一刻不离。   一曲下来,彭赛赛全身都汗涔涔了,便坐在一边再也不肯起身。下一支曲子响起来的时候,方登月被张雪一拉进了舞池。   刘鲲鹏走了过来,在彭赛赛身边坐下,因为刚刚见过面,彭赛赛朝刘鲲鹏笑了笑。心里感谢身边有了个熟人,才不至于在这么陌生的场合过于落寞。   刘鲲鹏说:“彭护士,我以前见过您,您大概不记得了。”   这是今晚第二次有人说到护士的字眼。但在彭赛赛听来,感觉却截然不同,前者带着诋毁和轻蔑,眼前这个男人如此称呼,却带着尊重和友善。彭护士这三个字让彭赛赛如释重负地从方太太的面具中解放了出来。   “去年我母亲生病就住在您那个医院,我去探视的时候见过您。”   “可我记不清了。”   “当然,那么多病人,那么多探视的家属,不可能个个都记得住。”   刘鲲鹏说着话,一直盯着彭赛赛的脸,眼光很直接,看得彭赛赛有点不好意思。   彭赛赛听关自云说过,男人直盯盯地看人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内心纯朴自然,还没被人情世故改变得圆滑狡诈,一种是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百炼金钢,彻底从字典里抹掉了不好意思四个字,再有一种情况就是那些以“美”为职业的人,比如画家、摄影师、化妆师、模特教练……面对他们认为有审美价值的东西,他们无一例外会像屠夫盯着砧板上的精瘦肉。   彭赛赛觉得刘鲲鹏属于头一类,这个在西北当兵多年的中年男人,身上已经有了点黄土地的醇厚味儿,笑起来的样子有点憨,却让人不知不觉感到亲切。   因为说起了医院,说起了曾经看护过的病人,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不一会儿,两人竟然像老朋友一样,谈笑自如了。   舞池里,方登月和张雪一慢慢滑着舞步,张雪一脸色阴沉地低声斥问:“你什么意思?”   “……”方登月不愿回答,或不屑回答。   “为什么当着我的面和她那么亲热?”   “这句话应该由她来问。”   “你是要成心气死我!”   “注意场合。”   张雪一不再说话,找了个机会,故意在方登月的脚上狠狠踩了一下,方登月皱了皱眉,随即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使劲攥了攥张雪一的手,女人脸上的霜冻一下子化开了。   过了一会儿,张雪一在方登月耳边小声说:“喂,看你老婆!”   方登月朝场边瞟了一眼。   “看见了吧,我说她适合做公关小姐真没说错,看,正替你向总经理助理献殷勤呢。”   “……”   “表面上像个良家妇女,实际上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天才呀!”   正好一曲终了,方登月扔下张雪一,笑着朝刘鲲鹏和妻子坐的地方走过去。   回到家,彭赛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甩着两条腿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怎么这两条腿就像过电一样。”说着话,一脸的酡红,闪着光亮。   方登月坐了过来,捏了捏彭赛赛的手说:“以后还真得让你多参加一点社会活动,今天晚上,你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那个女经理挺漂亮。”   “也许吧,不过一身的风尘气。”   彭赛赛想起张雪一穿的那件低胸露背的黑丝绒晚礼服,想起她说话时四下顾盼的目光,觉得方登月说的也许是真话。   方登月从浴室里洗了澡出来,彭赛赛正坐在那儿看《动物世界》。   “……春天,是万物生长,水草肥美的时候,也是糜鹿发情的季节,鹿王追逐着那些年轻健壮的雌鹿交配,而那些老弱病残的雌鹿,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也许正是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决定了这一切……”   彭赛赛脸上的红润和光泽已经消失殆尽,眼睛里浮起了深深的倦意。   方登月关了电视,拉着彭赛赛的手走进卧室。   床头那盏浅桔红的玉兰灯,被调成最暗的亮度。   方登月一向喜欢在这种昏黄的灯光下和女人做爱。昏黄的微光会把女人的胴体涂上一层油画般的亮色,晶莹而柔和,朦朦胧胧中,那些凹凹凸凸的线条也会随之婀娜起舞,变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美仑美焕。于是那爱也就有了几分沉醉,几分飘渺,几分写意,在这样的意境里笔走龙蛇,行云布雨,让人怎不淋漓酣畅、欲仙欲死?   方登月把彭赛赛搂在胸前,轻轻吻着她的头发问:“还记得我们俩头一回跳舞的情景吗?”声音无比的柔和。   彭赛赛没说话也没动。   “哎,回想起来真可怕,那哪儿是跳舞呀?简直是摔跤比赛。你两条胳膊向前直伸着,把我架在五十公分以外,脚底下走的也不是三步四步,是拌着蒜的弓箭步,那架式,就像是要随时找机会把我背摔出去。”   彭赛赛笑了起来,推开方登月,仰到了枕头上:“简直是诬蔑!是你不会跳,低着脑袋盯着地,一心想捡钱包的傻样!”   方登月没有笑,一下子搂紧了彭赛赛,过了许久才说:“赛赛,你这回住院,真把我吓坏了,孩子没了不要紧,可要是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说着,觉得自己又真诚,又做作。   彭赛赛幸福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赛赛,有了这场灾难,我才知道什么叫可贵。感谢老天,来吧,今天是我们的第二个新婚之夜。”   方登月说着习惯地伸手去脱彭赛赛的上衣,彭赛赛却腾的坐了起来,一脸恍惑地挡着方登月的手说:“等等,等等。”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去洗洗。”   一块刚从灶堂里夹出来的红火炭,被“噗”地浇了瓢冷水。方登月有几分沮丧。如果说几分钟之前,他还确实动了点真情,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会怎样,他自己都难以预料。   上大学的时候,听过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讲的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一统天下之后,突然想起当年做乞丐时曾经从一个富豪之家要来过半碗残羹剩饭,美味无比,问人家这东西名为何物,答曰:“珍珠翡翠白玉汤。”于是让御膳房如法炮制。用料精良胜似当年,厨师手艺胜似当年,就连餐具之精美也胜似当年,却再也吃不出当年那种美味无比的感觉了。   七年的婚姻,尝遍了珍羞佳肴,还有美味可谈吗?何况……更何况……   几秒钟之内,方登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余立儿,想起在深圳那些近乎乞食的日子,也想起昏光下与余立儿赤裸相向的第一次。他赶忙下了床,从抽屉里翻出半盒香烟,点燃了一根,让眼前那些袅袅飘散的轻烟,带走那些挥之不去的黑色回忆。   自从当上公司经理,吃饭简直成了一项任务。有人吃饭为了胃,填饱肚子,增加能量。有人吃饭为了味蕾,遍尝美食,寻找感觉。有人却为了应酬,为陪别人。当吃饭不是为了胃也不是为了味蕾的时候,吃饭就成了一种悲哀……   还有呢?眼前?这么战战兢兢地等着完成的一场爱,有多少热情?有多少欲望?有多少真实?   浴室里的彭赛赛同样诚惶成恐。   淋浴篷头洒下的千丝水线顺着彭赛赛的身体流了下来,就像流过一片极度荒旱的土地。那条手术伤疤在愈合的时候有过轻度感染,长得有点抽抽巴巴,泛着暗淡的紫色,就像一条僵死了的软体爬虫,抛尸在苍凉的原野上,全无半点生命的迹象。   彭赛赛紧裹着睡衣,下意识地用手捂着那道伤疤,回到床前,顺手熄了灯。   他真的需要我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真的需要我吗?   黑暗中,两个人几乎同时冒出了同一个念头,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相知,不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渴望,倒有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悲第六章昨天已经老啦   他需要我吗?她需要我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爱字却使用了“需要”这个词。   方登月的热情还没有到位,中枢神经的权威并不能使身体的每个器官全都绝对地服从命令听指挥。   两人沉默着。方登月的手在妻子的身上巡行,触到了那条稍稍有点硬的伤疤。彭赛赛的身子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继续回避。   他知道这种安抚和温存能让一个残缺的女人或是一只病弱的牝鹿安静下来,忘掉伤痛。   她知道这种安抚和温存近乎怜悯和同情,怜悯和同情更能证实半个女人的残缺和伤痛。   他知道自己此刻没有生命里层的渴望和激情,只是一个长江边绝壁上的纤夫,艰难地背拉着粗糙的绳索,为的是让那只江心的小船越过激流险滩,进入宽缓的河面,继续前行。   她知道热恋中有人送花,病床前也有人送花,花的含义却绝然不同。她还知道伤疤这东西与美绝缘,没有人欣赏残破,即使是对残破和伤疤见惯司空的医生护士也不例外。   方登月把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热情引向那块熟悉的领地,小心翼翼。彭赛赛双手紧扣着丈夫的肩膀,不知不觉屏住呼吸,静等着水珠儿溅进热油的那一刻。   突然,决堤的欢情混杂着无名的痛疼来势如潮,犹如仲夏夜骤雨里的电闪雷鸣,轰然地把死寂的黑暗吞没。一声低低的尖叫伴着一滴涌到眼角的泪,一起不顾阻挡地挣扎了出来。   听到彭赛赛的叫声,方登月倏地僵住。   “是我弄痛了你吗?”   “不,……不,不是……”   床头闹钟轻微的嘀嗒声清晰了起来,就像淅沥的雨点不停地敲打着半枯的蕉叶,声声不断。   方登月强撑着近乎麻痹的身体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冰雕凝冻在寒气四散的雪地上。   渐渐,彭赛赛感觉到那具冰雕正在一点点地融化、瘫塌、直到坚实与挺拔全消。   彭赛赛无声地啜泣起来。   夜很漫长。   自从这个恐怖之夜突然发生了“跌停板”,方登月便有了难言之隐——那家伙不行了。   以往每天清晨起床之前,那家伙总是比他早醒一点,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家早已昂首挺胸、精神抖搂了。有好几次,方登月一大早就缠着彭赛赛跟他一块加早班,彭赛赛不肯,为这事两人还闹过别扭。可现在,那家伙不但不早起,而且一连十多天全是垂头丧气,没精打彩,好像连点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登月看过一篇报道:“在世界范围内,由于现代社会的生活工作节奏加快,竞争激烈,加之其他方方面面的压力增大,中年男性发生性功能不全的人数正在不断上升,而且有低龄化的增长趋势。”   方登月还看过一则男人女人的故事,故事把男人比做玻璃瓶,把女人比做塑料瓶。塑料瓶一捏就瘪了,却没人能把玻璃瓶捏出一个坑儿来。且慢,再看,把两个瓶子轻轻往地上一扔,塑料瓶滚得老远,毫无损伤,玻璃瓶却立刻支离破碎,不可收拾。谁是强者,有时还真是说不清呀!   方登月掩饰着内心的焦虑,一如往常地上班下班,一如往常地微笑。但他自己知道,那种精神的内耗,正在不断加重。现在,他几乎平均五分钟就会想一次:“刚这个岁数,就完了?”然后就有说不出的沮丧。   这天,方登月把公司里的事忙完,开车来到铁皮烟盒新开的那个小饭店。   饭口刚过,店里只有三五个顾客。铁皮烟盒见方登月来了,赶忙笑着迎到了门口。   饭店开了张,铁皮烟盒的精神面貌也随之焕然一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已经胖了一圈,啤酒肚也腆了出来,连香烟也壮了许多,由大中华换成了粗大的巴西雪茄。   “哈,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嗯,想吃点什么?尝尝我们店里的鳗鱼饭吧,地道的北海道口味。”铁皮烟盒把方登月让到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吐了个又圆又大的烟圈儿。   “今天不忙,上你这儿来坐坐。饭已经吃过了。”   “那就来扎生啤怎么样?有冰镇的。”   “酒也免了吧,来壶茶就行,最好是乌龙。”   两人喝着茶,扯了些最近忙不忙、生意怎么样的闲话,铁皮烟盒问方登月:“阁下气色不大好,是病了,还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方登月懊恼地说:“是病,又是烦心事。”说着,把那家伙罢工的事告诉了铁皮烟盒。   铁皮烟盒坏笑了几声说:“八成是家里外头一块忙,过度了。”   方登月有点急了:“你小子真混,我都烦成这个样,你还跟我开玩笑。”   铁皮烟盒不再笑,一本正经地问:“多久了?是消极怠工还是彻底不成了。”   方登月沮丧又难为情地说:“快半个月了,整个瘫痪。”   “不要紧,这种事最怕自己吓唬自己。心情一好,就没事了。”铁皮烟盒安慰说。   “哎,你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痛。”   铁皮烟盒嘿嘿笑了两声说:“看来我要是不翻翻自己的老底,给你一点现身说法,就去不了你的心病。也罢,我就撕下脸皮,为哥儿们的身心健康做点牺牲吧。”   铁皮烟盒刚从日本回来的时候百无聊赖,成天跟一帮哥儿们泡夜总会,唱卡拉OK,后来在一家歌厅认识了一个四川妞儿,叫王小燕,个儿不高,不胖不瘦,长得还不错,白里透红的皮肤,又黑又大的眼睛,尤其是那一头又长又茂密的头发,简直就跟假的一样。   铁皮烟盒说到这儿,补充了一句:“说真的,在我见识过的女人里,数四川女人最有味道,皮肤好,性子急,上床麻辣烫。既不像北京妞那么狂,也不像上海妞那么拿捏。”   铁皮烟盒第二次上那家夜总会的时候,王小燕看准铁皮烟盒去卫生间的机会,跟了出来对他说:“大哥,你这人一看就特仗义。”   铁皮烟盒说:“说得没错,可惜现在就光剩了仗义了,一分钱都没有,上这来全是我哥儿们掏腰包。”   王小燕笑着扭了扭身子说:“大哥真会开玩笑。”停了停又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铁皮烟盒说:“可惜我没地儿。”   王小燕又一扭身子说:“你可以上我那儿,只要不嫌地方小就行。”   铁皮烟盒果然不嫌地方小,在王小燕那间只有八平米却摆了三张床的小平房里和这个四川女孩儿巫山一会,两会,三会……每次会完了就亲亲王小燕那一头又多又长的黑发说:“宝贝儿,我该走了。”   开始,王小燕还真沉得住气,拿出只爱帅哥不爱钱的多情劲儿,除了说“大哥我舍不得让你走”,没说过一句有关钱的话。   可不出一个星期就开始变脸了,正麻辣烫到要出大汗的当口,王小燕说:“我是爱你,可这是我的职业,我得吃饭,你知道不知道?”   铁皮烟盒说:“我有言在先,我只有仗义,没有钱,怎么办?”   “没钱干嘛跟我来?”   “你让我来的。”   “你怎么这么无赖?”   “不是无赖,真的没钱,只有一条命。”   王小燕气得脸色发青,一脚把铁皮烟盒踹到了地下,甩着那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说:“好哇,没钱太好了,让人白睡了我认倒霉,可要是没钱打青霉素你就等死吧!”   铁皮烟盒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在日本的时候听人说过,青霉素是治性病的特效药。   “你是说,你有病?”铁皮烟盒懵懵懂懂地问。   王小燕笑得像疯了一样,一边笑,一边把铁皮烟盒的衣裳全都从窗户里扔了出去,还算手下留情,给他留了条大裤头。   此后不久,还真出了点症状,下身又痒又痛,还有黄色的分泌物。铁皮烟盒吓坏了。幸好有个哥儿们是医生,问了问症状,查了查血,告诉他只是一般的淋球菌感染,花了几百块钱,打了一个多星期的抗菌素,好了。不料从那开始,阳痿了,别说干,一提就怕。   问了问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性功能不全在临床分为器质性和功能性两种,所谓器质性病变就是器官本身出了毛病,例如外伤、炎症、癌变,一般不易完全康复。功能性病变多和精神因素、心理因素有关,越是知识分子越形而上,越形而上越容易出毛病而且不容易治愈。   铁皮烟盒是学文科的,知道形而上的意思无非是多思多虑。从此天天警告自己别再“形而上”,天天呲牙咧嘴痛苦不堪地吞四丸核桃大的中药蜜丸,结果还是不见一点动静。看见满街贴的那些小广告吹得神乎其神,什么三代祖传名医,专治阳痿早泄、举而不坚、坚而不挺,挺而不久等症,药到病除,无效退款。就随便记了个地址,找了去。   铁皮烟盒在一个工厂的废料库里找到了这位名医,一瞧名医的尊容,心就凉了一半,脸色黧黑,一嘴的黄牙,一双手伸出来像两只黑乎乎的耙子,指甲缝里全是泥。可既然来了,总得听听人家怎么说吧。   名医用耙子给铁皮烟盒号了号脉,点点头说:“阴虚阳亢,心肾不交,此外有点虚火上亢,不是什么大事。”   铁皮烟盒一脸的疑惑,名医反倒不急于再说什么,拿出一叠高粱纸裁的小纸条,慢条斯礼地用耙子卷烟叶,铁皮烟盒递过一支纸烟,名医摇摇头说:“我从来不抽那个,没劲儿。”说着把卷好的纸烟叼在嘴上点着了,先不说病,却和铁皮烟盒摆起了龙门阵。   名医先从自己的学历说起,八岁由爷爷开蒙,先背医学三字经:“医之始,本歧黄……”十五岁已经博览医家名典,熟读素问灵枢,精研瘟病伤寒。二十岁开始行医,治好过无数疑难杂症,曾有一七十老妇,每日吐血不止半年之久,已是病入膏肓,遍求中西名医俱是束手无策,唯有坐以待毙。名医艺高人胆大,以一公斤石膏入药,佐以地榆、白芷、茅根、紫花地丁之类凉血止血药,竟于七天之内,妙手回春,顿起沉疴,把老妇人治好了。于是声名大噪,声振八方。   铁皮烟盒被名医说得肃然起敬,甚至为自己以貌取人感到惭愧。却又不明白医术这么高的人,怎么却专门治这路病。   名医叹气说:“江湖上的能人多了,可再有本事,人家也不给你发执照。治这类病风险小,治好了皆大欢喜,治不好也要不了命。”   这话说得倒也实在。铁皮烟盒又问:“那您说我这病好不好治?”   名医说:“你先别忙着问病。自古巫医不分,我先给你看看相,你印堂晦暗,两眼发浊,肯定是犯了阴气,你这病跟女人有关,对不对?”   铁皮烟盒吓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名医那张黑呼呼的脸,竟然有了几分仙气,简直就像是济公活佛转世。立即点点头,把遇见王小燕的事一五一十地抖落了出来。   名医说:“好,求神问卜也好,寻医问药也好,都讲究一个诚字,心诚则灵。只要你相信我,我就敢说药到病除这四个字。”   结果,铁皮烟盒花了九百块钱,买回了十包汤药和一小盒水丸还有三贴膏药。名医说,膏药贴脐固精壮阳,汤药一天一剂,小水丸行事前二十分钟用热黄酒送服,一旦病除了,就不必再用。   方登月心急地追问“那药怎么样?真的药到病除?”   铁皮烟盒摆摆手说:“别提了,把十付汤药都喝了,膏药也贴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后来一想,也许那盒小水丸才是真货……”   “吃了就好了!”   “好什么呀?差点没把人折腾炸了。才知道遇上了江湖骗子,回去找那个混蛋算账,早就溜得连影儿都没有了。”   “那你是怎么好的?”   “后来碰上个傻妞儿,我说我没钱,她不在乎,我说我不行,她也不在乎,没想到一不在乎,就全好了。”   “这么说,最好的良药是女人?”   “没错,找一个有感觉的。”   “不行呀,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   铁皮烟盒又坏笑起来说:“治病要紧,能治好病,犯回错误也值得。”   方登月苦笑着摇了摇头:“烟盒,旁观者清,你说,我和赛赛谁痛苦?”   “都痛苦。”   “谁更痛苦?”   “当然是你了。”   方登月仰起头,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说:“要是所有人都能这么看就好了。”   方登月的状况同样折磨着彭赛赛,她说不清自己是恐惧还是歉疚,五花八门的杂志上处处都是“性小康”的字眼,彭赛赛觉得自身的残缺,不但破坏了方登月的生活,还破坏了男人的心高志大。她不知道在丈夫的眼里,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个女人。   两个人都在有意回避这方面的话题,却又时常无话找话,尽量制造出一点脉脉含情、相敬如宾的气氛来。   方登月偶尔回来得挺晚,但一定会在晚饭前给彭赛赛打来电话,告知晚上的安排和回家的大约时间。渐渐的,两个人形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提送花的事,而且必定是一个人先去睡,睡着了,另一个才会走进卧室去。   一层冷,一层热,似亲近、却陌生,日子就这么夹生着,反倒让人既不想哭也不想笑,平平静静。   医院里的绯闻夹沙带土地刮了一阵风,没多久就风大雨点小了。   信息化时代嘛!每一分钟就有成千上万条重磅级新闻在因特网上飞来飞去,每一分钟都有数不清的社会焦点让人惊心触目,有谁会为这些见怪不怪的婚外情、三角恋百说不厌?   一切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尽管这样,那天火星蟑螂打来电话的时候,彭赛赛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哆嗦。   火星蟑螂说:“没想到随手画了一只破老鼠,竟然给你带来那么大的麻烦。这件事总让我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算了,已经过去的事,忘了吧。”   “赛赛,我想请你喝咖啡。”   彭赛赛有点意外,沉默了两秒钟,还是答应了。   彭赛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接受火星蟑螂的邀请。   想起那只画上的米老鼠,彭赛赛仍然有点心惊肉跳,她绝不想和火星蟑螂旧话重提。   想找个人诉苦吗?彭赛赛从来不是那种用痛苦炒作隐私的女人。即使是诉苦,也只会找那些最知已的女朋友,比如关自云。   火星蟑螂对于彭赛赛来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一个给她惹过点麻烦的普通病人,除此而外,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按着彭赛赛一贯处事的风格,她应该对火星蟑螂退避三舍,应该别再惹这种瓜田李下的麻烦。试想,只为在值班室聊了会儿天,只为有那么一张画就惹来了轩然大波,如今又要和这个人私下约会,还满有情调地把约会地点定在咖啡厅,万一有人看见了,会怎么说?   到底为什么还要去见这个人?不知道。   “彭赛赛,你疯了!”彭赛赛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但是,彭赛赛还是去了,带着一点心有余悸的感觉,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忐忑,带着一点飞蛾扑火的盲目去了老巴布咖啡厅。   夜幕刚刚降临,理应是吃晚饭的时候,这个时候空着肚子喝咖啡,有点不合常理,尽管如此,老巴布咖啡店里还是坐满了不合常理的男男女女。   见彭赛赛如约而至,火星蟑螂高兴得眉飞色舞,连连说:“本该请你去吃饭,又怕太郑重其事了你反而不来了。”   彭赛赛笑着说:“这儿挺好。”说着朝四下里看了看。   咖啡厅里放着轻音乐,灯光柔和,设置典雅。彭赛赛没怎么来过这样的地方,再看周围坐的都是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心里顿时又冒出一点尴尬。   火星蟑螂刚说了一句“那件事……”就被彭赛赛打断了。   彭赛赛说:“我们随便聊点别的吧,我说过,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火星蟑螂带着点歉意说:“好好,是我犯规了,罚张黄牌。”   服务生送来两杯浓浓的巴西咖啡和两碟西点。两个各自低头给咖啡加糖加奶。一时有点冷场。   “你信命吗?”火星蟑螂突然问。   彭赛赛笑了,在她的印象里,那些到处烧香,求神拜佛,动不动则占卦问卜的人,多半是好奇心极强的小女孩儿和那些文化不高的老太太们。没想到眼前这个剃板寸,穿耐克鞋,夹克衫上印着美国星条旗的家伙,居然也是星相占卜的发烧友。   “我听说运气不好的人最容易信命。”彭赛赛说,“总遇上别人遇不上的倒霉事,弄不清自己怎么就那么点儿背,于是也就只能拿命运二字来解释了。”   “说得太对了,对极了。实话告诉你,我本来不信这些东西,可接二连三的事让人目瞪口呆,无法解释,才不得不相信人的命,天造定,胡思乱想不顶用!”   火星蟑螂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把彭赛赛逗笑了。   “我小时候有个瞎子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衣食不愁,就是克女人。真准,我五岁的时候,我妈死了,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后妈又死了。我的初恋女朋友跟我谈恋爱不到一年,得了白血病,死了,后来又交了一个,快结婚的时候,她母亲死了,她的亲戚全说我命硬克人,这婚事就又黄了。”   看火星蟑螂一副惨淡失神的模样,彭赛赛安慰他说:“都过去了,就别老想着它了,中国人常说痞极泰来,以后的日子就该好运滚滚来了。”   火星蟑螂笑了:“你真会开导人,哪有什么好运哪?这不是。刚画了一幅画,就把人家害苦了……”   彭赛赛笑了笑,垂下头去,用勺子缓缓搅拌着刚刚加了糖的咖啡。   从老巴布咖啡厅出来之后,火星蟑螂坚持要用他的摩托车送彭赛赛回家,彭赛赛没有让他送到家门口。两人在离彭赛赛家不远的那个街心公园旁的林荫下分手。   火星蟑螂支好摩托车,把头盔摘了下来挂在车把上,直直地站了半天,也不说话,朝着路对面的楼层望了又望,像个小孩儿在数楼层的窗口。   “谢谢你的咖啡,今天我真的很愉快。”彭赛赛说。   火星蟑螂收回微微散乱的目光,有点感伤地说:“你今天能来陪我,太感谢了,我永远都忘不了。”   火星蟑螂的目光让彭赛赛有点慌乱,那种依依不舍的目光显得很纯净,谁见了都会为之所动。   见彭赛赛不知说什么好,火星蟑螂笑了笑说:“不早了,回去吧。不想说再见,因为不想再打扰你了。”   也许是有心打破这种有点沉闷的气氛,彭赛赛说:“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你要是不好好照顾你的胃,说不定我们又要在医院再见。”   火星蟑螂苦笑:“别咒我,我可不想老进医院。赛赛,我还有一句心里话要对你说,你听了可别生气,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里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   彭赛赛愣了好半天才说“我要回去了。你……注意身体。”说着伸出了自己的手。   火星蟑螂没有握彭赛赛的手,而是张开双臂把她抱在了怀里。他没有吻她,只是把头紧紧地垂在她的肩上,强劲的心跳透过胸壁传递着无言的惜别和难言的爱。   这一刻,所有的心智都被搅得模糊,赛赛突然想哭,突然又觉得很幸福,是的,她已经变成了一粒大米,一粒幸福的大米。   之后,火星蟑螂松开彭赛赛,骑上摩托车走了,走得有点仓皇,没有回头。   彭赛赛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关自云了,这段日子,关自云正忙着走桃花运,可惜又都是有缘无份,来去匆匆。直到给最后一个故事划上句号,才腾出了时间,来看彭赛赛。   彭赛赛把那天和火星蟑螂约会的事情告诉了关自云,甚至连做幸福大米的感受也没有隐瞒。   关自云先是意外地一笑,随即欣慰地点点头说:“这是好事,至少能让你增加一点自信,本来么!你的确还是魅力依旧!”   彭赛赛红了脸说:“你说什么呀?其实我真的很内疚。”   “何必呢,爱了就是爱了。我倒觉得这只蟑螂还挺纯情的。嗯,作情人吧。这年头,想找个纯情的男人比选一支有前途的股票还难,机不可失呀。”   “我承认我真的有点喜欢上他了,可我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说到底,你还是怕丢了你的方登月。”   “其实我更怕伤害火星蟑螂,我知道他动了真感情,可我没想过离婚,所以我不能给他完整的幸福。既然这样,又何必让他痛苦呢?再说,我……”   关自云知道彭赛赛又要说手术的事,赶忙打断她说:“算了,有缘无份,不再说了。只可惜挺好的故事刚开了个头,就完了。没劲,没劲!”   “还是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发誓,这辈子不嫁外科医生!”关自云说。   彭赛赛笑了起来,“整天不嫁这个,不嫁那个,为什么?”   “不宜细说,一句话,他们看你的眼神总是医生的眼神,好像总想找出哪儿有溃疡,哪儿有肿物,哪儿有结石,所以他们一伸手我就心里发冷,不知道他们是想切肠子还是想切胆囊。”   “太夸张了吧?我们医院那么多外科医生,没一个像你说的这么恐怖。”彭赛赛为医生们争辩。   “感觉不一样是因为角度不同,你们是站着看他们,而我是躺着。”   关自云的话,把彭赛赛逗得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故事比较温情。那位美籍华人乔治昊,是关自云在五一书市上认识的。两人说起文学,说起中西文化对比,说起地域文化与人文,越说越投机。   后来,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当天晚上,乔治昊就把关自云领回下榻的宾馆,去见他的姐姐乔圣慈。   关自云对那个女人最初的印象不是太好,那女人四十五六,人瘦瘦的,不化妆,面无表情,穿一身宽大的黑衣,没戴任何首饰,围了一条长长的白纱巾,活托一个修女,让人望而生畏。   开始的谈话照常是相互了解一下彼此的情况,很平淡,接下来话题却不知不觉地广泛起来,谈到了全世界的资源保护,谈到了伊拉克战争中的受苦受难的妇女儿童,谈到了联合国《不扩散核武器公约》,谈到了爱滋病全球蔓延趋势,谈到了妇女问题的核心在于女人要学会用第三只眼睛看婚姻、看爱情。   谈到后来,乔圣慈已经不知不觉和关自云坐到了一起,还拉着她一只手,谈话间偶然还会笑起来,虽然笑得很端庄,却笑得极有活力。   关自云更是忘情的滔滔不绝,把十年恋爱中的辛酸苦辣和所有的人生困惑合盘托出。   乔圣慈听完关自云的话对弟弟说:“说真的,我非常喜欢她,但是她不适合你,无论你给她准备多大的房子,多好的条件,都还是委屈了她,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空间,把她让给我吧。”   关自云被这话吓了一跳,怎么听怎么有点同性恋的味道。   乔圣慈看出了关自云的紧张,微笑着说出了她的本意。   乔圣慈一家都是天主教徒,两年前,丈夫去世,给她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乔圣慈打算把这笔钱和她自己的余生全都奉献给慈善事业,但她不想把这笔钱捐给某个部门,因为她不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家伙。如果让这笔用来救苦救难的钱落入那些官饱私囊的蠹虫之手,就不啻于犯罪。因此她一直希望能在国内搞一个无偿救助妇女儿童的慈善机构,却苦于没有一个熟悉国内情况、有爱心,有能力、有见识的帮手,如今,上帝把关自云领来了。   乔圣慈的眼睛里流动着一泓清水,她用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主啊!谢谢你在我最迷茫、最失望的时候,把她领来帮助我。我知道只要我们秉着一颗和你一样的爱心,你将永远和我们同在。”   那一夜,她们彻夜长谈。乔圣慈说了句最令关自云震动的话是:“爱情是上帝赐给人类的鲜果,但上帝的笑容不光在这儿。”   翌日,乔圣慈和她弟弟乔治昊返回美国,临行前,两人都和关自云约定,说他们很快还会来中国,但两人的期望不同,姐姐希望关自云考虑能和她一起为上帝工作,弟弟却希望关自云能嫁给他和他一起去美国。   于是,关自云面前就有两种选择,一是投身慈善事业,把上帝的博爱和天堂的福音广布人间,二是投身爱情,到美国这个人间的天堂尽情享受生活。   “到此结束,他们回美国快一个月了,没有消息。”   彭赛赛听了,有点遗憾。   方登月被生理问题困扰着,一向生龙活虎的男人,顿失了光彩。尽管一天到晚心事忡忡,但公司的事情却一点不敢怠慢。   方登月知道“守卫成功最好的办法是取得更大的成功。”为了不让自己十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方登月必须拿出全部的精力,鞠躬尽瘁。   自上次联谊会之后,张雪一足有两个多星期没理方登月。方登月也不管,顺水推舟地僵持了下来。   和张雪一越过朋友和商业伙伴这条界线成了情人之后,方登月并没像那些糊涂男人一样,对这个“完全奉献”的女人百分百信任。这女人漂亮、聪明、热情、固执、张扬、霸道、贪婪、多疑、嫉妒,每种特质不管是好是坏,都表现得无以附加,这让方登月从心底里对这个女人有点害怕。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和这个女人谁是猎手,谁是猎物。所以适当又适时地保持一点距离,应该说是十分必要又十分明智的。   沉寂了一段日子,张雪一突然又给方登月打来电话,从声音和语气看,好像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全忘了。   张雪一约方登月一块去打保龄球,方登月以公司太忙做托词,不想去。   听方登月借故推辞,张雪一笑了两声说:“真的那么忙吗?哎呀,人到中年,得多活动活动才对。好些这个岁数的人,官儿没升上去,职称没升上去,薪水没升上去,结果血压高了,血脂高了,血糖高了。方总,身体是本钱,我劝你还得多做一点健康投资。”   “呵呵,这点倒不必多虑,爹妈没给我别的,就给了一个好身体。”   “另外,你们公司又要有大的人事变动了,你听说了吗?”   “……”   方登月开车来到幻影阿波罗保龄球馆,张雪一早就到了。两人换好了运动装,开始热身。方登月懒洋洋地晃着胳膊,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张雪一说:“方总,我最近可没给你增加额外负担,你怎么会累成了这个样?”   方登月:“不是累,是心情不好。”   张雪一已经挑了一个十二磅的球,握在手里,助跑、摆臂,非常专业地扔出一个勾球,而且打了个全中。然后得意地看了方登月一眼问:“你现在家和外顺,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方登月狡黠地笑笑说:“人家虽然没下最后通碟,可也跟绝交差不多了,我的心情怎么好得了?”   张雪一瞪了他一眼说:“算了吧,这种话还是留着回家骗你老婆吧,她会信,我不信。”   方登月起身,接过张雪一递过来的球,在手里掂了掂说:“我不用这个,这个太轻,是女人用的。”说着拿起一个十四磅的重球,一出手,才倒了五瓶。   方登月泄气地说:“保龄球根本不算运动,跟足球篮球没法比。我上大学的时候是校篮球队的中锋。”   张雪一拿起球,又打了一个全中。笑着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来,咱们计分吧,谁输了谁请客,去香港美食城吃海鲜。”   一局下来,张雪一以悬殊的比分胜了方登月,想接着再开一局,方登月却说:“算了,我真的提不起兴趣,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我输了,我请你。”   那一晚,在香港美食城的小包间里,方登月的表现仍然差强人意,酒也不喝,菜也不吃,一个劲地打着哈欠。   “你一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不然不会这样。”张雪一这次倒真是挺关切地问。   “哦,老家来电话,说我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有点担心,睡不好觉。”方登月顺口扯了个谎。   张雪一点头说:“看不出,方总还是位大孝子!”   方登月敷衍地点点头。   “嗯,我那年去济南的时候,听说了一副对联,说给你听听?”   方登月点点头。   “上联是,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穷人无孝子。”   “都什么年月了,还整这些老古董?”   “嘿!这叫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懂吗?”   “接着说。”   “下联是,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听不懂。”方登月故意装蒜。   “哎,这个都不懂?这对联的意思是说,是否孝敬父母主要看你有没有孝心,是否乱爱却要看你的实际行动。”   方登月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如此。那就按实际行动给你自己定个位吧。”   方登月故意将了张雪一一军,张雪一却不以为然,下巴一扬说:“我从来没把自己算进好人堆里,女魔头,母夜叉、大浪女,算什么都成。我这么说你总该满意了吧?”   方登月笑了起来说:“当之无愧,当之无愧,来来来,干一杯。”   从这一刻起,席间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从饭店里出来,两人站在停车场的入口处,张雪一终于说出了那条捂了一晚上的新闻:维华公司那个整天在外头捞钱的正经理汪正义已被泉州公安局拘留,罪证是非法走私电脑原件。   张雪一的话一出口,方登月如同一眼看见了外星人,瞪大两眼,随即惊喜地追问:“是真的吗?这消息可靠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消息当然可靠,但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实话告诉你,这些天到总公司开后门走关系的人数不胜数。花落谁家,难说得很哪!”   方登月面无表情,这样的情况不用张雪一说,他也想得出来,但心里却立刻紧张起来。   维华总经理的这把交椅,是方登月心上一块最难言的痛。天天看,就是坐不上去。眼下虽然身居副职,可公司的事都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可要是汪正义下了台,上边再派一个新的一把手来,方登月可就彻底完了,不但大权旁落,还得乖乖地穿上双小鞋儿,成天价鞍前马后,和打杂的秘书李晴差不了多少,也许比她还难受。   看方登月直点擦额头上的汗,张雪一说:“你最近的身体真是太虚了,应该抓紧时间去医院看看,千万别有什么大毛病。”说着话递给方登月一块纸巾,又带着点安慰的口气说:“总公司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尽力替你活动活动。不敢说百分百有把握,但希望还是满大的。”   方登月有点尴尬地说:“真不知该怎么谢你。老想问你一句话,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雪一故意撅起了嘴,嗔怪地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对你好呀?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还老是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一句话说得不对,马上跟我翻脸。”   “你一向以大男人自居?怎么老是在我面前耍小心眼?”方登月有点讨好地说。   张雪一笑了,叹了口气说:“算了,遇上你算我倒霉,有时候恨你恨得咬牙根,可一见面,又像看见了金元宝!我是上辈子欠你的,上辈子你是秦香莲,我是陈世美。”   恋爱中的机器猫,更加喜气洋洋。工作不忙的时候,嘴里总是哼着歌,被护士长骂了多少次,就是改不了,按她自己的话说:“不是成心违反工作纪律呀,实在是憋不住呀。”   机器猫那些半说半唱的歌,听起来又乖张,又滑稽,但细听歌词,却也有让人感动的地方。什么我们的昨天已经老啦,我们的明天还没发芽……,什么我们的日子还在手上,我们的爱情还在疯长……   有人说当今社会五年一个代沟,有点夸张,不过彭赛赛只比机器猫大七八岁,却真的一点都看不懂这个女孩儿。   听说图书大厦有个大歌星签名发售新唱碟,这女孩儿竟然疯了似的,丢下工作,旷工一天,被大会点名批评扣了一个月的奖金。平时总嚷工资低、奖金少,不够买饭票,可这会儿为了一张碟一下子损失了好几百,机器猫却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算啦,奖金不过毛毛雨啦,名星签名的机会不说千载难逢也差不多啦,嘻嘻。   整天嚷着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呀,却爱上一个既没钱又没成就,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的小“北漂”,有人问以后的生活怎么办?机器猫推推眼镜说:“干嘛想得那么远哪?也许不过是场游戏啦!”就为这句话,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把机器猫划进“爱情至上”的一类女孩儿。   没想到,游戏结束了,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女孩儿,不说了,不笑了,不唱了,变得像个哑吧。   北漂爱上了剧组的女二号,女二号为了爱情帮北漂争取了一个能在戏里说三句话的角色。然后北漂随剧组去了横淀。临走时和机器猫告别,机器猫说:“好好干呀,我等你。”北漂说:“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机器猫!如果我真的成了名,第一个得到签名照片的就是你。”   北漂走后,机器猫失魂落魄,每天给北漂打电话,但每次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好容易接通了一次,就听旁边有个女人厉声问:“谁呀?打电话也不挑个时候?”接着就听北漂说:“一个影迷,哎,真烦人。”   再后来,北漂干脆把话挑明了,他说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机器猫给了他爱给了他关怀,给了他无数苦中作乐的日子,他一辈子都感谢机器猫,一辈子都忘不了机器猫。可如今,大家天各一方,机器猫什么都给不了他,更不会帮他一点一点地朝明星的颠峰往上升。如今机器猫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浪费他的电话费。北漂还在电话里唱起了机器猫最喜欢的那首歌:我们的昨天,已经死了……   看着机器猫整天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彭赛赛心里直点害怕,她没想到机器猫这么开朗的女孩儿、这么不把爱情当回事的女孩,一旦失恋,也会一夜之间憔悴成了林妹妹。   彭赛赛劝机器猫想开点。机器猫不说话。   彭赛赛又劝她说像北漂这样的男孩儿人不值得爱。机器猫还是不说话。   彭赛赛说:“你想哭就哭吧,憋在心里会闷出病来。”   机器猫赌气说:“我干吗哭?我才不哭呢!”   彭赛赛又说:“算了,比北漂强的男演员多了,咱们再找一个印小天,好不好?”   一听这话,机器猫突然乐了:“印小天名气太大了,找个能在戏里说六句话的就行,就能气死他!”   机器猫的危机刚过,护士长的危机又来了,护士长的危机才是真正的危机——老爱人突然心梗,住进了医院抢救。   还算走运,经过抢救,做了冠状动脉支架手术,总算创过了生死攸关的一线间。   那老头儿一睁眼,就拉住了护士长的手说:“馨兰哪,要是没有你,我早上马克思那儿去啦。”说着话老泪纵横。   护士长故意调侃他:“你呀,还是感谢那些人贩子吧,他们要是真把我拐跑了,我看谁来管你呀。”说着,竟也潸然泪下。   为了照顾病人,护士长向医院申请提前八个月退休。医院准了。   护士长临走之前,向医院推荐:“我们病区的护士里,数彭赛赛专业水平高,操作技术也好,又踏实肯干,而且人缘也好,能和大伙打成一片。我走之后,这个护士长的职务,非她莫属。”   医院的领导很重视护士长的意见,答应把这事放在院委会上讨论通过一下,就公布。   护士长私下把这事对彭赛赛说了。   “我成吗?”彭赛赛有点不自信。   “怎么不成?一块同事这么多年,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当护士长的料。”   “可是……”   “别担心,从明天起,你就把工作接下来,我会等你熟悉了,得心应手之后再走。这也是扶上马,再送一程嘛。”   事情好像就这么定了,没想到第二天上午,病房楼道里就贴出了小字报,是电脑打印的,写着两句话:“让一个作风有问题的人当护士长,我们不服。”   虽然小字报很快就被护士长揭了下来,可事情已经不胫而走,早就传遍了整个医院。   事情还不算完。与此同时,一封匿名的电子邮件,也发到了方登月的邮箱里。   那天,秘书李晴不在,方登月一个人在办公室,没什么事做,就打开电脑,查看邮件。   其实给他发邮件的人并不多,除了张雪一和另外几个同学和朋友,还有几个网上认识的家伙,醉眠芍药、流星雨、家住南天门、萨特的外套……之流。   邮箱里只有两封信,一封是网友螃蟹侠发来的:“呵呵,老兄久不上网,忙什么?最近海王星航班正在招生培训,我是校长,老兄如果参加,学费可以减半。还有一个能透过水泥墙的扫描仪转让,性能强大,偷窥无阻,开价五亿美元,很便宜呃,就要公开拍卖了,请留意日期。”   方登月笑了起来。和这些网友交流的最大好处就是让人时常总有好心情。   另一封邮件上没有发信人姓名,邮件的标题是:“知道吗?你是天底下最可悲的男人第七章浪漫是剂毒药   绯闻卷土重来,彭赛赛有点麻木。   医院任命三楼内科护士刘翠平为该病房新护士长。彭赛赛对此也有点麻木。   老护士长谢馨兰已经办完了退休手续,却暂时没有走,帮着新护士长刘翠平熟悉工作。这天正巧有一个七八百人的合同单位要集体体检,为期两天,医务科让三楼病房派一个护士量血压。谢馨兰跟新护士长刘翠平说:“让彭赛赛去吧,出去两天,她的心情会好一点。”刘翠平同意了。   集体体检的活儿比病房的工作忙多了,但彭赛赛还是从心里感激新老二位护士长。能暂时离开那块是非之地,哪怕只有一两小时也好。   体检不到下午四点就结束了,一般这种在外边体检的时候都会下班早一点。彭赛赛坐上公共汽车,回母亲的四合院。   从小到大,彭赛赛和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尤其在母亲拆散她和秦羽婚事之后,彭赛赛一直对母亲不能原谅,可随着年龄增长,自己也成家立业了,才懂得了母亲一生的艰辛。尤其父亲去世之后,彭赛赛和母亲一起感受着此生都抹不去的失去亲人的悲痛,那根亲情的链条就变得更加结实了起来。   彭赛赛的母亲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是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长起来的那一代知青,深知掌舵和指引方向的重要,所以不但一丝不苟地把握着自己的人生,还毫不懈怠地要为女儿领驾护航。   彭赛赛从小就跟母亲拧来拧去,结果大多还是母亲以大比分优势取胜。母亲常常自以为对女儿指导有方,但在女儿眼里,母亲充其量不过是个三流的蹩脚导演,所谓得意之作就是蛮横地打碎女儿手中的水晶瓶,然后硬塞给她一个土陶碗。   尽管这样,一遇七灾八难,彭赛赛最先想到的还是母亲,她从来没像别的孩子那样,动不动就扎进母亲怀里撒娇,但现在人已三十了,却反倒受了委屈就要回到母亲身边去,这才懂得什么叫血浓于水。   彭赛赛回到四合院的时候天还亮着,太阳还在西边的天上挂着,透过院里大枣树的丫杈,血红血红的,又圆又大。   母亲在柳婶家,柳婶家那间小屋里挤满了人,都是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众人正在追问一个十八九岁的乡下姑娘:“你是谁?你是怎么认识杨桂香的?”   乡下姑娘有点惊恐地说:“一块卖菜,就是一块卖菜呀,俺只管替她送钱,别的俺不知道!”   桌子上摆着一个打开的报纸包,里面有一迭脏兮兮的人民币,大约有三四千。   “这钱是怎么回事?杨桂香为什么让你送来?她人呢?她去了哪儿?”   乡下姑娘结结巴巴地说:“她啥也没说,就说让步把钱送到这儿来,告诉你们说她不回来了,她是跟一个卖菜的大叔走了,是坐大卡车走的。别的俺什么都不知道。我走了。”   那女孩说完,急急慌慌地跑了。   柳四搏咬着牙,脸胀得通红,眼珠子几乎快要瞪了出来,他发狠地攥起那迭钱,出了几口粗气,又放回了桌上。   柳叔猛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悲恨交集地感叹说:“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荡妇!”   蛋蛋吓哭了,一脸的鼻涕眼泪,柳婶把蛋蛋搂在怀里,对柳叔说:“你就少说两句吧,别吓着孩子。”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杨桂香跟人跑了,私奔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众人都觉得蹊跷,其实冰冻三尺已非一日之寒。   柳四搏的脚受伤之后不久就下了岗,厂里进口了最先进的屠宰流水线,生产力提高了,用不了那么多工人。偏偏这个时候,柳叔又查出了晚期肝硬变,虽然有公费医疗,但自己得付百分之二十的医疗费,还有不少药是自费药。一个刚刚能勉强维持生计的家庭,突然要额外承担这么大的一笔医疗费,实在是难哪!要治病就意味着全家人每月十天别吃饭。   老百姓爱说“霜打无根草”这句话,是因为他们常常遇到这样的困境,一遇上这样的困境又多半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   日子过得艰难,一向任劳任怨的四搏媳妇杨桂香也忽然变了一个人,每天不是吵吵闹闹地发邪火,就是疯了似的摔锅砸碗。口口声声说她自己亏了,嫁了个五尺高的男人,却还得靠女人养着。   柳四搏开始还忍着,女人却一天天战争升级,直到有一天杨桂香冷着脸宣称,分家!不然就离婚!   柳叔明白了儿媳的心思,对四搏说:“分就分吧,我和你妈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柳四搏哭了。   柳叔说:“大老爷们哭什么呀?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要你们能好好过日子,甭管你妈和我。”   杨桂香有点得意地说:“咱们老爷子倒爸真是个明白人,可也是呀!总不能让我一个女人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人。”   柳四搏忍无可忍,站起来扇了杨桂香一个大耳聒子。杨桂花“哇”地一声,哭着跑了。   柳叔连连摇头说:“哎,就别穷吵恶斗了,还是分了吧,分了家消停。”   四搏哭了说:“这家不能分!你从小就给我讲那个木碗的故事,我可不想让蛋蛋给我做木碗。”   木碗的故事流传得很广,是说一个老奶奶很不幸,儿女不孝敬,每天让她一个人在厨房吃饭,还给她用一只破木碗。后来小孙子也刻了一只木碗对父亲说,这只碗是给你做的,等你老了的时候吃饭使。   家没分成,柳叔病却更重了,住了两次医院,抽了一回腹水。   五天后的一个下午,关自云急急慌慌地来医院找彭赛赛,见面来不及寒暄,张口便说:“想知道秦羽的消息吗?他在找你!”   一句话说得彭赛赛五雷轰顶。   当初,由于彭赛赛母亲极力反对,秦羽忍痛割断了四年的初恋深情,一个人回了老家南京,然后又去了美国,从此,一对情人便如一对分飞的劳燕,彼此音信全无。   彭赛赛为此恨过母亲,恨她专横霸道。也恨过秦羽,恨他懦弱薄情。原以为此情此恨惟有在梦中花开花落了,谁知难丢难舍的他竟又突来眼前!   一月前,秦羽代表美国一家家电公司回国来江苏宜兴洽谈合资生意,公务之余,千方百计地想找到旧日的初恋情人,于是辗转迂回地找到了关自云的下落。关自云心里很矛盾,不知这件事对赛赛是祸是福,所以才没有把赛赛的电话直接告诉秦羽,而是记下了秦羽的联系办法。把是否重续前缘的主动权留给彭赛赛自己去定夺。   火车过郑州的时候已经半夜,夜间行车,车厢里灯已经全熄了,只剩下一排微弱的地灯还亮着。   彭赛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此次出行,她对所有人都说了谎。跟医院请假的时候说,要到外地去看一个病危的亲戚,跟母亲和方登月则说参加医院组织的旅游。甚至临行前都没有和关自云打招呼。   这是她渴盼了近十年的心情,她要好好地一个人细细咀嚼。   火车行进的隆隆声对心情怡然的旅客像催眠的乐曲,但在彭赛赛听来,却有如催春的战鼓,让人夜不能眠,思潮如涌。   如果说金苹果竞赛是彭赛赛和秦羽的初恋序曲,那么,初恋的第一乐章就发生在两年之后的秋天,那时彭赛赛已经考入护校,刚刚升到二年级。   一天放学,彭赛赛和几个同学从学校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站在街对面报摊旁的秦羽,他把车支在了便道边上,两手举着一张报纸,眼睛却直盯着对面护校的大门口。   彭赛赛一阵惊喜,心咚咚地跳着,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   从那次比赛之后,彭赛赛不止一次地想起这个英俊的男孩儿,每次想起他都会有一阵失落,觉得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相见的缘份。没想到,他来了。   她猜他是专门在等自己的,匆匆和几个同学说了声再见,就横过马路,朝秦羽跑了过来。   “嗨!你好!”彭赛赛掩饰着内心的慌张,大大方方地站在秦羽的面前。   时隔两年,秦羽又长高了一块,又瘦下去一点,两只上挑的眼睛也显得更加含蓄、深沉。就在彭赛赛向他打招呼的那一刻,秦羽的脸有点发红。会脸红的男孩比会脸红的女孩儿更动人。   “啊,是你呀,这么巧!”秦羽有点慌乱地把报纸收进书包,笑着看了彭赛赛一眼,又马上把目光投向别处。   看他那慌乱的样子,彭赛赛直想笑,出于礼貌才忍住了,故作平淡地问:“是在等我吗?”   秦羽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怎么回答,手忙脚乱地跳下台阶去推自己的自行车。   “你是回家吧?能不能送送你?”秦羽有点局促地问。   “好呀!”彭赛赛答应得很痛快,在这一刻前,她最担心的就是彼此问候了几句之后,就匆忙地互道再见。   两人在暮色里沿着马路走了很久很久,话不多,却被幸福填得很满很满。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秦羽停住了脚步问:“你到底住哪儿呀?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不到?”   彭赛赛笑了起来,调皮地说:“不知道,我忘了。”   其实从一开始,彭赛赛就没朝着家的方向走,她就是想这么不停地走下去,和秦羽一起不停地走下去。   秦羽听懂了彭赛赛的话,脸突然又红了。   “我饿了!我们去夜市吃东西好不好?”彭赛赛说。   “好!”秦羽马上积极响应。   等秦羽把自行车随便扔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和彭赛赛走进熙熙熙攘攘的夜市,那种不断和陌生人擦肩而过的感觉让两个人轻松了很多,再等到两人各举了一大把烤羊肉串一边吃一边说一边走的时候,所有的拘束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秦羽告诉彭赛赛,因父母都在南京,考大学的时候,他原想报考南京大学。可是到交志愿表的前一天,秦羽又临时把南京大学改成了北京的院校。   彭赛赛知道秦羽的潜台词是“为了你,我才留在北京上学。”   “坦白交待,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护校上学的。”彭赛赛突然发问。   “梦见的。”   “你瞎说。”   “真的。”   “看来你这个家伙表面老实,骨子里狡猾狡猾的!”彭赛赛模仿着电影里日本人说话的腔调。   “你想过我们还会见面吗?”秦羽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也不告诉你!”   “你不否认,就是承认了。”   “为什么会来找我?”   “因为我已经丢了一个金苹果,不想把另一个也丢了。”说完这句话秦羽拉起彭赛赛的手,那只瘦而有力的大手把彭赛赛的手攥得有点痛。   那天分手的时候,彭赛赛在浓密的树荫下主动吻了秦羽。那个吻是她的初吻,也是他的初吻。   许多年以后彭赛赛才知道,只有初吻是滚烫的。   这么多年以来,彭赛赛一直把滚烫的初吻珍藏到今,把梦里的金苹果珍藏到今。他呢?   直到天微亮的时候,彭赛赛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感觉着火车的轻微震动,如同躺在秦羽温暖的怀里。   从苏州火车站走出来的时候,彭赛赛把脚步放得很慢,那些提着沉重行李的旅客,一个个从她的身边超了过去,彭赛赛突然感到有点胆怯。   想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现在,只要走出这个长长的出站口,就能在密密麻麻的接站人群中看见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人。可彭赛赛却突然迈不动这沉重的脚步。   站前广场的大钟整好是早晨七点,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氤氲着浓浓的雾气,一丝柔柔的凉意带着江南的诗情不经意地袭了过来,彭赛赛觉得眼睛有点湿润。   她像一个蹩脚的模特头一次走上T型台,身子僵僵的,步子不知道怎么迈,连呼吸也变得不那么匀静。两边铁栏外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有的举着大纸牌上写“接北京的某某某”,有的索性扯开嗓子,用带着浓浓苏州口音的普通话喊着:“接某某某,有弗拉?”   彭赛赛用焦灼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没有她盼的那张脸。   她走到站前广场上,心里一片茫然,明知她早晚会来,一定会来,可那种无名的凄凉就是挥之不去。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彭赛赛拎提包的手。倾刻间,彭赛赛的眼前一片空白。   秦羽微微向前弯着身子,扭过头来注视着彭赛赛的脸,嘴张了两张,从口型看,他在呼唤“赛赛”,可声音却梗在了喉间,或者还没传入彭赛赛的耳鼓就已经远远的飘散在车站前广场的雾气里。   泪水夺眶而出,彭赛赛来不及抬手去擦,就已经被秦羽紧紧地抱进了怀里。此时的彭赛赛已经顾不得身边有多少人来来往往,顾不得有多少人朝他们投来惊惑的目光,她陷在如梦的幻觉里,像是又回到十七岁的冬天,又回到了白雪皑皑的南山滑雪场。   太阳已经露出了一点点头,雾气已经散去了,秦羽松开彭赛赛,从地上拾起被爱情遗忘的手提包,一手揽着彭赛赛的肩,歪着头笑笑说:“我们走!”   木渎古镇座落在苏州市郊,是个有2500年历史的小镇,向以“秀绝江南”著称。秦羽把下榻的地点选在天平山脚下的天平大酒店,这里环境幽雅,不像市区那么嘈杂喧闹。   秦羽已经预先为彭赛赛开好了单独的房间,二人走进房间,门还没有关严,秦羽就一把把彭赛赛抱在了怀里狂吻,其热烈的程度更甚于当年的初吻。   不知过了多久,彭赛赛的脸上已经全是斑斑的泪痕了。   秦羽柔情地拉着彭赛赛的手,引她走向床边,彭赛赛却突然向后退缩,一脸的惊恐,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成熟的三十少妇,倒像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不深的浑沌少女。   “不,别这样,……我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彭赛赛的表情和声音都近乎哀求。   秦羽无奈地松开手。   上午,秦羽带着彭赛赛去了离宾馆不远的虹饮山房和严家花园,江南园林优雅、小巧、别致、紧凑,一楼一阁一亭一台都设置得别有匠心、一树一竹一花一木都点缀得恰到好处。不像北京的皇家园林那么居高临下。   彭赛赛没有刻意打扮,简简单单地穿了一条牛仔裤,一件蓝灰色的运动装,简约中透着天然。   秦羽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两人在鹅卵石小径上漫步,宛如一对情深意笃的少年情侣。   “喜欢苏州吗?”秦羽问,轻轻捏了捏彭赛赛的手。   彭赛赛欣然地点了点头。   秦羽突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闭上眼,让阳光洒满自己的脸。   “你在做什么?”彭赛赛笑问。   秦羽慢慢睁开眼睛,做了个鬼脸,突然凑了过来,低声却恶狠狠地说:“我想吃了你!”   彭赛赛愣了愣,大笑。   走过老街街市的时候,彭赛赛指着路边卖小吃的摊子问:“他们卖的是什么?”   秦羽朝摊子上瞟了一眼说:“这些都是江南的特产,是霉苋菜杆和霉千张。要不要尝尝看?”   彭赛赛摇摇头说:“霉了的东西怎么能吃?我有点怕。”   秦羽说:“那就算了。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多年的习惯和口味保存下来,自己拿它当宝贝。可在外人看来,不但微不足道,而且还有点莫名其妙。”   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在彭赛赛心间浮荡,她不知道秦羽所说的“所有的事情”包括不包括她对他延续至今的爱,也说不清那爱算不算霉了的美味。   下午他们乘车去了灵岩山,灵岩山最有名的建筑是馆娃宫,传说吴王夫差宠爱美人西施,特意命人为她在此建馆娃宫,筑姑苏台,耗时三年才建成。为了如此浩大的工程,每天都有从各地运来的木材源源不断,以致把山下的河流港渎都堵塞了,小镇因此得名“木渎”。   彭赛赛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方登月在家中接到护士长刘翠平的电话。   刘翠平通知方登月到医院把工会发给职工的两箱新奇士领回家,然后又说起彭赛赛请假外出的事。   “您那位亲戚的病情怎么样了?彭赛赛能不能按期回来呀?要是回不来,千万让她提前给我来个电话,以便提前找人替她的夜班。”   妻子明明说参加医院的旅游,怎么又冒出了亲戚有病的话?   精明过人的方登月一下子听出了破绽。为了进一步确定彭赛赛说了谎,方登月故意说:“她会如期回来的。听说医院最近还要组织旅游活动,大约在什么时候?”   “旅游活动?”刘翠平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意外。“我没听说呀。”   放下电话,方登月一脚踢开沙发前的脚踏,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气得全身发抖。   几天以来,那封言之凿凿的电子邮件已经把方登月折磨得死去活来,现在又证实了彭赛赛跟医院外出旅游是谎话。从来都是自己编谎话骗老婆,现在却反过来让老婆给蒙了!方登月如同受了奇耻大辱。   “他娘的!老天要灭我!”   一周前接到那封电子邮件的时候,方登月已经怒不可遏。   那封电子邮件把米老鼠事件叙述得详详细细,并且为方登月提供了火星蟑螂的电话和工作单位。   发信人的口气嫉恶如仇、义愤填膺,痛斥彭赛赛与火星蟑螂行为下流,有伤风化。并且赤裸裸地点明,即使丈夫没有生育能力,妻子也不该做出这种借种生子的丑事。   邮件上的每一个字,都能把方登月的眼睛刺出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牛刀,直插进方登月的心室。最让方登月不能容忍的还是那个标题——《知道吗?你是天底下最可悲的男人!》   中国人骂人的话里,最难听、最恶毒的词儿莫过于绝后和绿帽子。写邮件的人还真有点文字水平,一句话,就把天底下最恶毒的东西全都囊括了。   据犯罪心理学分析,一般情况下,男人有外遇,妻子最恨的不是丈夫而是另一个女人,女人有外遇,丈夫最恨的却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自己的妻子。   一个女人可以不爱她的丈夫,却不可以把他置于这么没面子的境地。为此,方登月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拍案而起,他恨不得一刀杀了那贱人!就像《水浒传》里宋江杀了阎惜娇,杨雄杀了潘巧云。   记得从前上学的时候读《水浒》,读到这两个章节,男生们全都大发感慨,觉得这样的女人杀也该杀,不过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过不去?倒不如撒手而去,从此路人,岂不潇洒?   但事情轮到了自己身上,才知潇洒二字谈何容易!   已经心怀杀机的方登月并没有发作,他在接到邮件后的一个星期里不露声色,一直冷眼观察着彭赛赛的一言一行,但彭赛赛好像没什么反常,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情绪有点低落,但不过份。   那几天里,方登月带着公司的介绍信到有关部门查过那封电子邮件的发件人,但没有结果,电子邮件是从一个网吧里发来的,登记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全是假的。   后来,彭赛赛说去旅游,方登月当然有所怀疑,但他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他没有送站,也没采取跟踪的手段。但他为这个失误做了一点补救。彭赛赛离家的当晚,他往彭赛赛的手机上打了个电话,以示关怀,还祝她玩得开心。从电话里传来的火车行进声证明彭赛赛的确已经离开了北京。   第二天,方登月把电话打到了火星蟑螂的单位,接电话的是火星蟑螂的同事,人家告诉他,火星蟑螂刚出去,可能是去上厕所。   方登月由此证实了和彭赛赛一起出游的不是这个传说中的火星蟑螂,但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如果同行的不是火星蟑螂,是不是说明彭赛赛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第四个男人?   真是人心叵测!   方登月从沙发里一跃而起,想象着彭赛赛此时可能正和她的N字号男人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某一个角落里偷欢做乐,想像着那个N字号男人在得意洋洋之余正拿他这个无能的丈夫取笑,方登月真恨不得立刻抓住这对奸夫淫妇,刀砍斧劈都难解心头之恨!   杀!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   骤然,方登月又被自己的叫声吓住了。   真的要为一个女人毁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名声、地位?真的要以生命的代价和一对狗男女同归于尽?真的要跳河一闭眼地告别这个花花世界,去天堂或是去地狱?哦,杀人的人,大约是上天无门的。   一行眼泪从方登月的眼眶里流了下来。   虽说最欣赏的一句话是“士可杀不可辱。”但这句话大概也只是说起来很爽,况且都是早八百辈子的老先人们玩剩的玩艺儿,自己要是真为这句话死了,第二天的网上保证会马上出现一条新闻:“有一个大傻×被人家辱了,然后他把自己杀死了。”说不定后边还要缀上一大串的哈哈哈哈哈。   设想完傻×的壮烈和悲哀之后,方登月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泡了一杯浓茶,坐回沙发安慰自己说,法律对于找不到足够证据的犯罪嫌疑人,只能按“疑罪从无”原则,判其无罪。看来,眼下要想弄清所有的内幕,就得有耐心,要像剥洋葱一样,去掉一层一层的皮,看看里边,到底烂没烂心?   这天晚饭后,秦羽带彭赛赛去了木渎南街的“廊桥”。这座桥建于明末清初,整体木结构,桥上覆着木质的顶棚,桥的两边是半人高的木栏。桥下流水潺潺,两岸全是清朝的民居,一溜的木雕花窗里灯火点点,映在河心便成了一道道鳞动的光波,河畔是坚实的石驳岸,连着远处的河埠头。   月亮不圆,却很亮。秦羽搂着彭赛赛的肩,走上这座中国的廊桥。   秦羽对彭赛赛说:“等我死了的时候,要是能由你亲手把我的骨灰撒在这座桥下,我就是天堂上里最幸福的男人了。”   彭赛赛知道他说的是《廊桥遗梦》里的故事,说得有点骟情,她知道这座桥离他离她都很远。但她的心还是酸了起来。直到回到天平大酒店的客房里,那种生生死死的感伤还都挥之不去。   在赛赛的房间里,秦羽把彭赛赛抱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环着她的腰,这是他们从前最喜欢的谈话方式,秦羽不但记得,还又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这让彭赛赛惊喜之余,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彭赛赛迟疑了很久,讷讷地问:“秦羽,你的心里还有没有我的位置?”   “你已经不在我的心里了。”秦羽微笑着说。   “你真坦率。”彭赛赛垂下了双肩,神情有点忧伤。   “傻丫头,还是那么傻,你难道不知道从南山滑雪场认识你的时候起,你就已经渗透到我的基因里去了吗?”   拿秦羽前后两个回答相比,彭赛赛更愿意相信前者。   “我这次来,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初你为什么那么狠心,说分手就分了,连一个电话,一个字都不给我。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秦羽沉默了很久才说:“赛赛,聚少离多,难得一见,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往事好吗?我想让你高兴一点。”秦羽说着话把彭赛赛放下来,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一隙窗帘,望着远处点点灯火的楼群,默默无语。   深夜,两人道别,都有点依依难舍。   秦羽握着彭赛赛的手,眼睛里有一点微弱却咄咄逼人的焰火。   “赛赛,给我吧,其实你早就应该是我的,……,要你,欠你的全还你……,给我……”秦羽变得有些迷乱,语无伦次。   曾经四年热恋,却没有性的突破,说出来似乎没有人相信。但这是事实。   彭赛赛闭上了眼睛,尽力抑制着变得粗重的呼吸,一任秦羽用一双大手把她的爱揉搓成碎片。   他们赤裸相拥,疯狂地接吻。彭赛赛不敢窥视秦羽已经宽厚了许多的裸体,甚至不敢看秦羽那张近乎疯狂而更加成熟的脸。她怀着惊惧又神秘的心情,等待着迟来的石破天惊——和这个执爱着的男人融为一体,做他的女人。   暴风般的狂热从天边席卷而来,把彭赛赛长久的痴迷化作满天的飞砂走石。滚烫的热流顺着每一根神经灼伤了每一个细微的感觉。秦羽用他的狂涛巨浪淹没了彭赛赛久已空旷的河床,身体每一个角落里的缺失都在一瞬间被弥和得饱满膨胀起来。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秦羽匆匆地推开了彭赛赛,又匆匆地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然后说了声晚安,就把彭赛赛一个人丢在骤然间凝固下来的暗夜里。   苦辣酸甜。   缠绵悱恻的是从前的梦,扑朔迷离的是眼前的茫然,烟销云散后的将来会是什么样?也许只有无望。   一片无比华丽的云彩飘过天平大酒店的夜空,被黑沉沉的天际隐没了。   三天后,彭赛赛踏上归程的列车。   来的时候带着沉甸甸的期望,走时却只剩了轻飘飘的告别。   这爱,有点铤而走险。到头来却只是把十年的心恋打起一个结。落花流水春去也,短短的几个昼夜,竟让彭赛赛走完了一个生死轮回。   车外两边的农田、树木、电缆和房屋一排排向后退去,彭赛赛的心已平静得出奇,仿佛一切真的都已经过去了。   上帝安排这次旅程,也许就是为了让人学会遗忘,学着把所有的一切都放进储物架,束之高阁,然后轻松地走进一片空白。   窗外是漆黑的夜,天上只有一弯半残微明的上弦月,于是又想起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的名句:“……月是砒,月是霜,撒在了谁的伤口上…第八章狂热过后   彭赛赛回到北京的那天下午,正赶上一场特大的沙尘暴,满天尘土飞扬,能见度低到三五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天地一片灰蒙蒙,行色匆匆的人群影影绰绰,就连几天前那个月明风清的江南梦也在一片尘埃之中变得混混沌沌。   彭赛赛从里到外空空的,心不知何时离开了胸腔,跃到了手上,滚烫地乱蹦,不知该往哪儿安放。心这个东西,没有它不行,可有时候,反而是没有它才能活得更轻快。   短短的木渎之行,让彭赛赛对爱情两个字多了一层恍惑,也多了一层敬畏。重逢不是绵绵情爱的延长,竟是活生生的撕扯和断裂。   重逢对于秦羽来说,意味着追忆和重温一段旧情,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点补充。而彭赛赛却是以全身心的爱,去对抗残缺暗淡的现实,狂热让她变得苛求。   当她置身在小桥流水的画图中,倾心唱着《天长地久》的瞬间,水中的倒影和飞翔的心让她误以为自己是良辰美景中的惟一。但她错了。   脱离了土地做依托的种子,纵然挣扎着发了芽,也注定结不了果。   彭赛赛心事忡忡地横穿过人行线,走上对面马路的便道,一个满脸脏兮兮的外地小伙子,肩上扛了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破编织袋,大大咧咧地和她擦肩而过。彭赛赛清清楚楚地听那小伙子一边走,一边用浓郁的陕西腔唱着一首花儿“……想你想得脑浆子疼呀,我的妹妹……”彭赛赛禁不住一笑,随即却又变得茫然若失,她不知道是否也有人能在颠沛的旅途中,这么忘情地为自己唱一支歌。   回家之前,彭赛赛去了一趟医院。   那两箱方登月没有取走的新奇士已经开始腐烂,金澄澄的果皮上生出了许多暗绿色的霉点,大大小小,斑斑驳驳。   机器猫见了彭赛赛,朝她摆摆手,嗨了一声,又大惊小怪地说:“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不过,瘦了好像更漂亮。”   正说着,几个男男女女走进护士办公室,刘护士长把她们领到个人专用的储物柜前,取走了吴红芳的私人物品。   彭赛赛纳闷地问机器猫:“他们这是干嘛?吴红芳是不是调走了?”   机器猫皱紧眉头,摆摆手,低声说:“不是调走了,是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永远的走了,前天她上夜班的时候,往自己的静脉里注射了一支氯化钾,就死在咱们的休息室里。这几天,上夜班的人谁也不敢在那屋睡觉,恐怖呀!”机器猫低声说着,露出一脸的痛苦状。   机器猫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吴红芳的男人下岗后总是酗酒打人,还包了一个在农贸市场里卖拖鞋的女人。后来,那男人把吴红芳姑妈送给孩子做教育经费的五千块钱偷走给了,再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个女人翻了脸,相互厮打的时候,失手用水管打中那女人的头,当场毙命。此后,那男人进了监狱。   彭赛赛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全科的人里,最和彭赛赛较劲的就是吴红芳,但也只有她,和彭赛赛有过一段情同手足的美好岁月。   彭赛赛和吴红芳一个科里工作,两人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好到了吃喝不分、形影不离的地步。可那些上了岁数的同事却说,别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两个女孩儿不是一类人。一个聪明,一个精明;一个好强,一个拔尖;一个见人就笑笑得没心没肺,一个见人就笑笑得深不可测。   吴红芳的父母都是去延安插队的知青,分配到汉中的兵工厂之后结的婚。吴红芳生在汉中,知青大批回城的时候,才随父母一起回到北京。   刚回北京的那些年,吴红芳父母的工作没着落又没有固定住房,着实艰苦了好一阵子。吴红芳从小学习不错,可初中毕业后,家里没能力供她考高中、上大学,才上了护校。   看着那些要车有车,要房有房,出入豪华饭店的人,吴红芳总是忍不住心里委屈,怨恨父母把自己生在了大西北的山沟沟里,不然,哪至于混得连外地打工族都不如?于是不知不觉地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上——“凭什么呀?”   彭赛赛来医院的第二年,科里有个外出进修集训的机会,地点是在风景宜人的北戴河,为期两周。护士长把这个机会给了彭赛赛。   彭赛赛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吴红芳一块去商场买游泳衣,两人走在街上,吴红芳问:“赛赛,你去过北戴河吗?”   “当然,去过好几次了,北戴河实在太好玩了,在海水里游泳,在沙滩上晒太阳,还能吃到碗口大的海螃蟹,拣到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贝壳。”   吴红芳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你怎么了?”彭赛赛惊问。   “我真替你高兴。你真幸运,不像我。回北京这么多年了,连颐和园都没去过。我妈说,那种地方的门票贵得吓人,一张门票够我们家一个星期的菜钱。”   “这次要是有两个名额就好了。”   “哼,这种话谁都会说。”   “你生气了?”   “是,生我自己的气,我真恨自己怎么生在这么一个倒霉的家里,样样不如人。”说着流下泪来。   彭赛赛不知所措,吴红芳忽然抬起泪眼,拉着彭赛赛的手恳求说:“赛赛,你要真是我的好朋友,就把这机会让给我吧。”   彭赛赛没再说话,回到医院找了护士长,说自己母亲最近身体不好需要照顾,请求护士长把名额让给吴红芳。护士长犹豫了一阵,答应了。   送吴红芳出发的时候,彭赛赛把那件新买的大红游泳衣,塞进了吴红芳的手提包。   彭赛赛结婚的时候,吴红芳送了她两盆杜鹃。一盆粉的,一盆白的,开得层层朵朵,灿烂茂盛。   彭赛赛喜欢得不得了,母亲却不高兴,说你这个朋友不懂规矩,这样的日子口应该送点吉利的花。柳婶也说这花不错,但还是别放到新房去了,不合适。   直到好多年之后,偶尔听养花的人念叨,彭赛赛才知道杜鹃花属阴,象征离别和思念,白居易的《琵琶行》里就有“杜鹃啼血猿哀鸣”的句子。尽管这样,彭赛赛还是不愿意把这事想成是吴红芳的本意,她岁数跟自己差不多,哪儿会懂这么多婆婆妈妈的讲究?   两年之后,吴红芳也作了新娘,虽然新郎是个工人,可婆家有钱,老公公开了家粤菜馆,经营得不错,不说日进斗金,也差不了多少。   婚礼的排场不小,光是订做婚纱就花了两千多。宴席摆了四十多桌,连区工商局长都来捧场。迎亲的小轿车足有十七八辆,清一色的奥迪,还有一辆加长的卡迪拉克排头,所有的车都扎着鲜花和彩绸,一路上说不尽的豪华风光。   结婚后的吴红芳后精神焕发,身轻如燕,走路都带着一阵风。动不动就对科里的小姐妹说:“走呀,跟我去《俏佳人》做美容,不贵,全套皮肤护理才八百,用的都是法国巴黎原装进口的按摩膏。”要么就拉着人去逛燕莎、赛特,出手就是两三千,看着吴红芳用染了红指甲的手指从小巧的红皮钱包里夹了信用卡递给收银员,彭赛赛竟会在一边暗暗替人家心痛。   谁知好景不长,不到一年,丈夫家的饭店破产关张,老公公也中了风,撒手归西,此时才知道,风光背后竟还有一屁股的债。可怜刚刚做了几天荣华梦的吴红芳,一下子又掉进了穷困交加的冰窟窿里,连结婚时买的三居室也因交不起按揭只好转让,小两口住进了一间租来的简易房。   此后不久,吴红芳生了孩子。   彭赛赛的母亲是个热心肠,一边悲天悯人地替吴红芳叹气,一边把家里没用的旧被里,旧床单翻了出来,又洗又烫,还拿到太阳底下晒了整整一下午,然后撕成一块块的尿布,叠好了,让彭赛赛给吴红芳送去。   彭赛赛皱了皱眉说:“尿布就算了吧。我已经买了一套婴儿装,还买了两只现宰杀的老母鸡。”   母亲却固执地不肯让步:“带上带上,这个实用。我就最不相信那些时髦的玩艺儿,什么尿不湿?尿布不湿,可孩子的屁股全腌了。”   彭赛赛来到吴红芳家。一进门,孩子正在大哭,床上床下一片乱糟糟,吴红芳在厨房给自己煮面条。   彭赛赛看了一阵心酸,走进厨房问:“红芳,做月子怎么就吃这个?”说着自己动手切了葱姜,把鸡汤炖上还放进了两根粗大的西洋参。   吴红芳一脸的冷淡,脸上没有一点初为人母的喜悦。   彭赛赛抱起了孩子,问吴红芳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吴红芳说:“穷家破业,活得不像个人,要名字干嘛?随便叫阿猫阿狗都成。”彭赛赛不好再说什么,放下孩子,拿出那套婴儿装,然后又拿出尿布。   谁想吴红芳一见那叠尿布,立即像是被火烫了,腾地站了起来,指着彭赛赛的鼻子大骂:“我姓吴的是穷,可也轮不上你来救济灾民!你给我出去,出去!”说着把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尿布朝彭赛赛的脸上摔了过来。   如今,吴红芳死了,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随着人的阴阳相隔,流水远逝。剩下的也就只有人生无常,生死茫茫的感叹和优伤了。   彭赛赛忐忐忑忑地打开家门,方登月不在。扑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房子里就像刚刚被人洗劫过一样。锅碗瓢盆破的破,碎的碎,扔了一地,窗帘也被揪扯了下来,撕成了好几片,结婚照被摔在地上,镜框四分五裂。照片上的新郎新娘,被一个大大的泥脚印踩得面目全非。   彭赛赛坐在沙发前,心里反倒没有了自责。   红杏出墙是对家庭的背叛和伤害,但对生活在冰冷婚姻里的女人来说,那只是一次情感死亡前的挣扎,是一次飞蛾扑火式的生命体验。当婚姻雾重霜寒的时候,她情不由已地朝着希望扭了扭头,如同一株葵花,趋光性不过是一种本能,算不得羞耻,算不得下贱。   看来,只有离婚才是惟一的出路。   如果情感是婚姻惟一的基础,当情感消失之后,就应该当机立断。与其捆绑着貌合神离,不如各奔东西,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下地狱的下地狱。   这一夜,彭赛赛又重复了那个小白鼠的梦,这一次比往常更可怕,她自己也变成了它们之中最孱弱的一只,它们被密闭在那个突突冒泡的水箱里,四处突围,却寻不到一线生路……   醒来的时候夜已深,彭赛赛突然明白吴红芳为什么死。被困在四面楚歌里的人,要么是浴血冲杀,拼出一个缺口,走向再生。要么便是绝望地放弃一切,惟求速死。   满脑子都是生生死死的事,心底的欲望却突然膨胀了出来,浑身躁躁的,喉间阵阵干渴,天平之夜在刹那间又揉进了彭赛赛如梦如幻的孤独里。   她闭上了眼睛,又感觉到秦羽那双把爱揉搓成碎片的大手,宽厚的胸肌带着灼热驱走了冰凉的寒气,销魂摄魄的呼唤又在她的耳边响起,“赛赛,我要你……,要你,欠你的全还你……,给我……”   顿时,狂热的风暴又从天边席卷而来,滚烫的热流顺着每一根神经灼伤了每一个细微的感觉,狂涛巨浪淹没了久已空旷的河床,每一个角落里的缺失都被骤然弥和得饱满膨胀。   彭赛赛哭了,此时的感伤,不是为了思念,不是为了遗憾,是为了感谢。   是秦羽让她找回了一个女人的自信,不再为残缺羞耻惊惧,不再为残缺迷茫自卑。他用疯狂如潮的爱证明,彭赛赛还是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还有澎湃的热情和欲望,还有爱和被爱的资格和权力。   接下来一个星期,方登月既不回家,也没音信。   那些新奇士已经放进了冰箱,可还是不断地长霉,腐烂,然后被扔掉。彭赛赛确信这就是她和方登月共同生活的一个真实预兆。   方登月一直没有回家。周末的晚上,彭赛赛来找关自云,两人在街上随便转了转,找了一家叫醉云轩的饭店,走了进去。   醉云轩里宾客如云,彭赛赛和关自云在一个靠墙的边上找到了座位。点了菜喝茶的时候,关自云急切地催促彭赛赛,要她说说木渎之行的浪漫。   彭赛赛淡淡一笑说:“这也许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人这一辈子至少也得疯了似的做那么一两件真心想做的事,不然就白活了!”   彭赛赛不再说话,她不知道疯狂的木渎之行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自己将为这次行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做好了风雨一肩担,独自走完后半生的准备。   离婚的念头已经成形,大概不会有什么改变。那个家早已平庸而沉闷,那个丈夫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切都没什么值得留恋。尽管如此,一旦想到将要过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彭赛赛的心里还是充满惊惧和痛疼。   毕竟人是有惯性的,就像潜水的人不能急速地从深水升出水面,压力的骤减,会导致潜水员一下子亡命。   紧邻的一个包间里,十来个男男女女正在大呼小叫、吆三喝四地划拳行令。   包间的门半开着,彭赛赛无意间朝里边张望了一下,就见好几个人端着酒杯,吵吵嚷嚷地起着哄似地劝酒。   “嗨,闲话少说,感情深一口闷呀!”   “老柳,干了,干了!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我已经敬众位每人一杯了,再喝,也得有个说头,咱们一对一。”   彭赛赛听最后说话的声音有点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站起身朝里边看,一眼看见喝酒的人竟是四搏的爸爸柳叔。   只见柳叔被众人围着,干了满满的一杯白酒。   “再满上,再满上,你们是东道,别推推让让!”   柳叔又举起了杯子。   满脸惊骇的彭赛赛闯了进去,夺下了那个老头的酒杯。   “柳叔,您疯了?不要命了?”   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有个油头粉面的胖子举着酒杯挤到了彭赛赛面前说:“哈!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哇,好哇!来的都是客,先干了这杯。”   彭赛赛有点窘,又急又气地说:“我不会喝!”   “不会喝你来干嘛,成心搅局呀?”有人不满地嚷嚷。   “喂,怎么说话呢?小心别吓着我们的大美人。”   “是呀,是呀,各位的艳福不浅!”胖子走上前,把手搭在彭赛赛的肩上,把酒杯送到她的唇边:“好妹妹,赏个面子,喝一口,乖,就喝一口。”   柳叔走过来推开那个男人,对彭赛赛说:“赛赛,你走,这是我的公务,拿着人家的薪水,就得给人家干活。”   柳叔说着又举起杯子:“来,咱们接着招活!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干了。   彭赛赛近乎哀号地“啊”了一声,声音还没落地,柳叔已经一晃,坐在了椅子上,接着又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众人一片惊慌。   等柳四搏赶到医院的时候,柳叔已经躺在急诊室的观察床上,输着氧气,扎上了点滴,昏迷不醒。   那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也来了,据说他就是柳叔受聘公司的老板叫庞今河,是从四川来北京做酒行生意的。这家伙好像是被吓坏了,搓着双手,在急诊室的过道里转来转去。嘴里一直不停地叨唠着:“他说他没病,嗨,他说他身体好着哪!”   见病人家属来了,庞今河赶忙凑过来递了一支烟,柳四搏摆了摆手说不会。   庞今河在柳四搏的身边坐下,连连说:“兄弟,这事怨我,不该让你家的老爷子喝那么多酒,可我不知道他有病呀,他来应聘的时候说身体健康,天生酒量大,曾经一天喝过三斤多衡水老白干。试用期一个礼拜,每顿饭局都是一斤多的白酒,喝完一点事都没有,谁知……”   “你是说我父亲到你们那儿去应聘?应聘做什么?专门喝酒?”   “是呀,如今做生意都得走这个路数,先一块吃,一块喝,吃好了,喝好了,生意也就有了……”   “我是问你,我父亲到你那儿去做什么?专门喝酒?”   “对对对,生意需要,我们登报招聘两名陪酒员,开始的时候见他老人家岁数大了点,不想要他,结果老人家急了,当场和另外应聘的两个人比试,一看他那喝酒的气势我就服了,就把他留下了。”   柳四搏不再说话,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哽咽着,身子一抖一抖地,拼命地想把哭声压回到胸腔里。   庞今河站在一边,更加不知所措,带着一丝拉长的哭音说:“兄弟,都说做生意的人只认钱不认人,也不都是那样。我庞今河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爷子是为了我的生意病成了这样,我不能不管,你放心,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治好老爷子的病。”   一个护士从观察室里走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病人醒了。”   柳四搏急忙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闯进了观察室。   柳叔醒了过来,半睁着眼睛望着儿子,气若游丝:“四搏,去做陪酒员……是我自己决定的,……千万别赖到庞总的头上,……他……是个好人……”   站在观察室门外的彭赛赛叹了口气对关自云说:“都说四川人重人情,讲义气,我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这个庞今河能这样,真让我有点感动。”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关自云问。   “瞎说什么呀?”   “一般说来,人如果不是正在恋爱,智商不会这么低。”   “你的意思是说,这家伙说话言不由衷?”   “不知道,反正报上、网上整天炒的都是受工伤的民工无人承担医药费,四告无门。”   “总不能以偏盖全吧,我觉着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彭赛赛坚持说。   “打睹,咱们走着瞧。不过我希望是我输给你。”   铁皮烟盒的日本料理店开张后,生意出奇的红火,有人恭维铁皮烟盒财运亨通,铁皮烟盒笑眯了眼说:“谢谢您的吉言,不过还有这么句话您听说过没有?您是净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事必亲躬的老板铁皮烟盒忙得像个汽车轱辘,一天转到晚,人累得散了架,就懒得回家,住在店里。他那间租来的老式木结构小阁楼,正好就成了方登月最理想的临时避难所。   方登月之所以要搬出来住,一是要对彭赛赛做出绝不饶恕的姿态,二是要避免一下子进入近距离的血拼。   就此砸锅卖铁,分道扬镳,方登月有点不甘心。虽说再娶个老婆对方登月来说易如反掌,但能不能找到一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过日子的女人,方登月没底气。   公司里的事倒是理顺了,汪正义参与非法走私案一事已经做出处理,开除汪正义的党籍,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与此同时,总公司宣布了对方登月的任命。   好梦成真,方登月却没有预期的那么兴奋。   白天,维华新任正总经理被人前呼后拥,一张张下级的脸,比往日更加笑容灿烂,无形之中比从前更多了些顺从和谦恭。一正一副只是一字之差,那感觉却完全不同,就连和客商打交道的时候,也能感觉出几分突然多出来的份量。   到了晚上,走回铁皮烟盒的破阁楼,方登月就变成了一只流浪的瘸猫,形只影单。   没人和他说话,没人给他做饭,没人提醒他开车小心,最要命的是每到这个时候,方登月就会更加忧心自己的功能问题,他怕自己真的会从此变成一个废物。   张雪一来过几次电话,表面是祝贺方登月的荣升,实际上是在提醒方登月不要忘了,没有她上下周旋,就没有方登月这一帆风顺的锦绣前程。可锦绣前程在方登月的眼里已经没从前那么重要了。   哎!就算功成名就,又怎么样?就算前途远大,又怎么样?身子垮了,老婆跑了,往昔的好日子全都一去不复返了,再也没有“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式的八面来风的光景了!   伤心失落的时候,方登月常常不由自主地希望彭赛赛能主动来电话求他回家,“只要她来电话,我马上原谅她,真的原谅!”   急火攻心,方登月的牙出了毛病。耗了一天多,情况越来越严重,方登月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医院。   方登月被叫进牙科诊室,战战兢兢,那个年轻的女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到诊疗椅上去,只这一眼,竟让方登月全身的紧张一下子舒展开来。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拔牙的时候,那个女医生的脸和方登月近得只有20公分,方登月盯着那双聚精会神的大眼睛,越看越着迷,几乎没感觉到麻药针刺进了牙床里。   方登月拔完了牙,一连几天痛得吃不了饭,睡不了觉,心情却变得轻松起来,等到腮帮子刚一消肿,马上刻不容缓地打电话给那位女医生,以道谢为名,请人家出来一起喝咖啡。   那天傍晚,女牙医有手术耽搁了,迟到了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方登月想了六七种开场白,务求简单明了,热情真诚又含蓄得体。   好容易像等仙女下凡似的把人家等来,预先想好的词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女牙医面目全非,一双漂亮的眼睛也好像是拼图拼上去的,跟其他的五官磕磕碰碰,没有一点顺溜的感觉。   方登月一下子傻了眼,自己这么绝顶聪明的人居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实际上,拔牙那天,女牙医自始自终就没摘过口罩,从来看女人不走眼的方登月弱智了一回,光凭一双露在口罩外头的眼睛就把人家想成是绝世美女。   既然邀了人家,总不能太怠慢,出于礼节,方登月陪女牙医聊了一个多小时,谈话的内容不外乎镶牙、拔牙、口腔卫生。   这当子事,实在是方登月桃色外交史上最臭的败笔之作,不足与外人道,只对铁皮烟盒说了,铁皮烟盒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说:“不错,不错,看来你还没什么大毛病,只要心不死,就有救!”   说着话,还送了方登月两盒子强身补肾的藏药,方登月嘴上连说多谢,却压根儿没敢试用。一拿回去就扔到了阳台上。   方登月不相信自己从此就成了废人,抱着一丝幻想,和张雪一重温了一次风流旧梦,结果一败涂地。   事后,方登月像具僵尸般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眼珠子一动不动。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话,那位朋友到阿联酋做过援外医生,他说,中东的男人真有意思,不怕战争、不怕瘟疫、不怕癌症、不怕公司破产,不怕股票崩盘,就怕那东西不中用。   感同身受,方登月才知道这种不痒不痛的内伤,真的比死了还要命。   见方登月沮丧得像一团泥,张雪一一半劝哄一半嘲弄地说:“针尖大的事,别弄得像世界末日,走,出去兜兜风,然后去棋盘街吃加州烤肉。”   方登月不理不睬,让张雪一的耐心一下子全没了,哗啦一下子把方登月盖在身上的单子拉到地下,棱起了眼睛说:“你可别敬酒不吹吃罚酒!又不是我把你整成这样!整天挂着一张死鱼脸,给谁看?”   方登月心里恼恼的,脸上却嘿嘿地冷笑,从容地爬了起来,穿好了衣裳往外走。   张雪一见方登月真的要走,又一把拉住了他,撒娇说:“回来!你这个不识好孬的东西!看不出我是替你着急吗?”   张雪一这套软硬兼施、一张一弛的攻略,方登月早就摸透了,他木木呆呆地坐回沙发里,点起一支烟,还是不说话。   张雪一软软地偎了过来,娇声娇气地说:“嗷,好容易见一面,高兴点吧!算我求你了。”说着话,又趴在他的肩膀上,讨好地说:“要不然,你去试试异性按摩?或许对你的病有好处。”   这一回方登月真的是从心底里笑了出来,调侃说:“你可真让我感动,我要真是你的老公,你还会如此的慈悲为怀吗?”   张雪一马上就把球踢了回来,紧跟着说:“我慈悲为怀,就是想让这个人做我的老公,怕只怕命中没这个福份。”   “我饿了!”方登月突然岔开了话题,他不想跟张雪一谈婚论嫁,但张雪一说想做他的老婆,还是让方登月从心底里感动了一阵。   那一晚,方登月喝了过量的酒,直喝得酩酊大醉,不得不留宿在张雪一那儿。   半夜,方登月翻身坐了起来,迷迷噔噔地说:“有水吗?”   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儿披着一件薄纱睡衣,迈着悄无声息的猫步,给他端来一杯白开水,方登月一口气喝了,又睡倒在床上。   朦胧中,女孩儿朝他挤了过来,从背后把他抱得很紧。   酒精的力量让方登月半睡半醒,他睡意惺忪地翻过身,借着窗帘缝隙中的微光,依稀看见一张青春佼好的脸,五官精致细巧,微闭的双眼长长的,被弯弯的睫毛覆盖。   女孩儿轻微的鼻息像一缕杨柳细风,直拂方登月的脸,他用灼热的嘴唇去追逐那股如兰如馨的气息,女孩却灵巧地闪开了,随即把尖尖细细,嫩嫩滑滑的手指横在了他的齿间。他把那只小手拉在自己的手里,就像掐了一把沾着露滴的芦笋。   黑暗中,他朝着那片陌生的田野徜徉,尖尖巧巧的乳房让他突然想起了那间满是竹子青气的小屋和那个结结实实的广西女孩儿余立儿。方登月被这感觉吓了一跳,酒又醒了几分,不,分明不是余立儿,不是张雪一,也不是彭赛赛……   清亮的溪泉发出了叮咚的水声不绝于耳,莺声燕语般的呻吟里带着一点稚嫩的娇羞和躲闪。方登月被陌生的欲望牵拉着走近那片温湿的沼泽地,纵然想反身逃脱,也已经身不由已。一片巨大的洪潮把他淹没在疾风暴雨里。   第二天,方登月被刺眼的阳光戳醒,张雪一正站在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一缕和暖的阳光夹着晨风扑了进来,融进方登月格外舒畅的呼吸里。   张雪一站在窗前,大有深意地笑,笑得有点诡秘。   方登月用双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惊问:“我怎么睡在这儿?昨晚你在哪儿?”   “隔壁的客房里。”   方登月陷入了模糊不清的回忆。   “她是谁?”方登月的心上飘过一丝恐惧。分明记起了梦中的情景。   “你的秘书,李晴。”   张雪一又给他设了个圈套!   方登月恍惚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羞忿让他咆哮如雷、气急败坏。   “什么意思!你疯了吗?你是有意害我!”   张雪一不急不慌:“我是为你好。”   “混账!你是在有意设置陷阱!”   “随你怎么说吧。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原则。随你说我下流无耻我也不管。只要你的病好了,就算从此不理我我也不悔。”   方登月一下子泄了气。坐在床沿上,垂着头,低低自语:“你就不想想?我是她的上司,你让我从此怎么面对她?”   张雪一胸有城府地一笑:“这个嘛?你放心,我早就给她安排了另外的工作,只要你真的不想再见她,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方登月松了口气,心上淌过一阵灼流,又冒起一阵凉气。   每一次情感的断裂,都是一次死亡与再生的演练。   十多天来,彭赛赛独守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份空旷。扯去了初恋的那些藤藤蔓蔓,彭赛赛好像平生第一次看清了男欢女爱的本质,心里的勇气也逐渐积蓄得很厚实,厚实到足以能用平常心等待着婚姻这根鸡肋彻底折断。   关于和方登月离婚的打算,彭赛赛对关自云说过,关自云的回答依然像是在做学术讨论,这位老同学虽然三十岁还没结婚,却对围城内外的男男女女说得头头是道。   关自云发表了三点意见。   婚姻是以爱情做基础的,但婚姻不可能让爱情保鲜。   女人百分百容不得爱情入侵者,却有百分之五十的已婚女人为了避免家庭的破裂,容忍丈夫的不忠。   从根本上说,爱情与婚姻是两码事。很多人没了爱情还会拼命维持婚姻,是因为她们不愿意左手受了伤,再把右手也搭上。   这种没有温度的空谈对彭赛赛毫无指导意义。她现在需要的是有人直接告诉她离婚会怎么样,不离又怎么样。   早晨起来,彭赛赛习惯地把房里彻底扫除了一遍,顺便整理了一些旧物,彭赛赛明白她是在为最后的大迁徙做准备。   彭赛赛翻出了几本中学时代读过的旧书和一本纸已发黄的读书笔记,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大的收藏意义,但此刻,它们却变成了彭赛赛告别青春走进婚姻,又带着伤疼离开这个家的一份见证。   翻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彭赛赛自嘲地摇了摇头,文字间不乏青春的激情却充满了年少时的幼稚。那些曾经让她心驰神往的幻影,并没能使彭赛赛彻底超凡脱俗,斗转星移之间,她已经和所有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心灰意冷的痛苦和柴米油盐的平庸,这样的局面,不知是悲哀还是解脱?   她叹了口气,把那些褪色的记忆装进了一只蓝色的手提包里。   门开了,方登月走了进来。一对十多天没有见面的夫妻,相对无言,各自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对方。   彭赛赛犹豫了片刻,提起了那个只装了几本书的手提包。   “怎么?又去旅行?去哪儿?和谁同行?”方登月步步紧逼地问。   “不干你的事。”彭赛赛尽量镇定着情绪,可声音已经有几分发颤。   方登月一脸的冷笑,他已经准确无误地从妻子的话语和表情里证实了一切。一般女人在没有情感外援的情况下,不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强大的离心力。他朝彭赛赛冷笑着,缓缓地一声声鼓起掌来。   “你……什么意思?”彭赛赛被激怒了。   “庆贺本世纪最后一个淑女冲破樊笼,走进风月,哈,这真是时代的进步!”   彭赛赛紧咬着嘴唇向大门走去,冷不防被方登月搂进怀里。方登月近距离扫描妻子的脸,那张脸因愤怒有些潮红,眼睛里却只有平淡的厌倦。   方登月发现三十岁的妻子仍然算得上年轻漂亮,但他受不了漂亮中的那丝厌倦,那里边包裹着彭赛赛对丈夫的蔑视。   彭赛赛没有挣扎,冷冷地说:“放开。”   方登月缓缓地松开手,半仰着脸,又露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微笑。那样子就像一只刁钻的老猫有恃无恐地调戏无处可逃的小小猎物。   彭赛赛的嘴嗡动了几下,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离婚吧”三个字,声音有点单薄,有点干燥。一如平时每天都说“吃饭吧”一样。   方登月愣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笑够了说:“是不是我的听力出了毛病?彭赛赛同志,说话是容易的,可说话要负责任。”   “离婚吧。”彭赛赛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真的想好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不是二八少女,不是青春美眉,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哦,你大概很久都没仔细地照过镜子了。”   方登月的话让彭赛赛的脸骤然变得苍白,就像半夜走黑道儿,被人迎面撒了一脸的石灰一样。   “离婚吧。”彭赛赛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语调不高,听起来不卑不亢却理直气壮。   方登月心上那块最最脆弱的地方被重重砸了一下。   彭赛赛竟然真的如此绝情,不但没有丝毫的悔过和哀求,反而坚定不移地要一脚把男人踢了出去,踢得毫不心软,毫不含糊。   方登月真想把拳头抡到彭赛赛的脸上,可他忍住了。他围着彭赛赛转来转去,上看下看,呵呵地冷笑说:“好!那就试试看。看看还有谁对你感兴趣?问题是,子宫都没了,拿什么去风花雪月?!”   一阵飓风,把彭赛赛抛向半空,污辱和歧视砸碎了最后的情感底线,眼泪刚要旋上眼角又被生压了回去。彭赛赛下意识地扬起手臂,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摔在了方登月那张微笑着却扭曲变形的脸上。   彭赛赛走了。   方登月脸上火辣辣,心底却冷飕飕的,那感觉真像一个人登上了月第九章和半个女人赌输赢   入夏,骄阳似火,尤其是午后。   方登月从公司的办公大楼走出来,大步走向停车场。   爆热的阳光让他有点睁不开眼,影子被压得很短。他停了下来,想从手包里拿他的太阳镜,摸索了半天没找着,正心急,一只小号的玩具足球飞了过来,射中了他的左肩膀。雪白的鳄鱼牌T恤衫上,立刻被印上一个黑乎乎的大泥点。   一个瘦小的男孩儿跑了过来,拣起了球,瞪着一双惊愕无措的眼睛望着一脸怒气的方登月。   方登月一眼看见孩子身上穿的那身浅蓝色的中式衣裤。那种不很纯正的蓝色让方登月想起了家乡手染的土布,方登月当年离开小镇的时候,穿的也是这样的衣裳。真土气。   “谁家的小孩儿?懂不懂规矩?这里是踢球的地方吗?”方登月以他习惯的语式训斥那孩子。   孩子把球紧紧地抱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细长的眼睛里只有慌张没有恐惧。   那双眼睛也让方登月似曾相识。   不远处花坛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苍老的女人,同样穿着那种手染土布缝制的衣裳,同样显得非常土气。她朝着方登月和孩子望了一会儿,便撑着膝盖,从石阶上站起,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衣服过于宽大厚重,把老女人遮盖得看不出一点形体和线条儿,远远看着,像是一个充气不足的气球,正瘪瘪塌塌、柔弱无力地滚动过来。   女人走了过来,扶着孩子的肩膀,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方登月。   “这是你的孩子?”方登月问。   女人点点头。   “这里可不是乡下的野地,带他到别处去玩吧。”方登月没好气地说着,用手掸了掸肩上的泥点子,泥土洇了开来,变成一片更大的污迹。   “我想找一个人。”女人嗡动着嘴唇,声音嘤嘤的,微弱得像只蚊子叫。   方登月朝女人黑灰黯淡的脸上瞥了一眼,那张脸上密布的皱纹又深又长,仅凭这一点,方登月就能断定这是一个长年在田野上耕作的农妇,也许是第一次进城,第一次来到让她眼花缭乱的大都会。他没心思再和她们纠缠,转身走向了停车场。   “阿月……”   那声音就像是夜晚里一声微弱的虫鸣,飘飘忽忽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模糊、无力、虚空而苍凉,却如同晴天一声霹雳,炸响在方登月的心上。   一时间,那间狭小的房间、那片昏弱的灯光、那股浓浓的青竹气息、那张吱喳作响的席梦思全都伴着青春的苦涩和狂欢,拥堵在方登月的面前。   半个小时之后,方登月把余立儿母子带到自己的家中。自从彭赛赛搬出去之后,这套房子已经空置了多日,家俱上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方登月在经历了内心突如其来的惊惧和意外之后,为如何安置这母子俩费了一番心思。   他最先想到的是把她们安置进一家小旅馆,丢下一千块钱,嗯,至多两千,然后各不相干。面对这个面目全非的老女人,方登月已经无法把她和旧日的云欢雨稠联系在一起了。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余立儿依然年轻漂亮,也很难让方登月重理曾经沧海的情丝。   昨天的故事没有结尾,那就算了,岁月的流逝,经历的不同,情感的变化,地位的悬殊,已经把曾经难舍难分的一对男女悬挂到千差万别的两极上,形同陌路。   方登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焦躁,他甚至憎恶余立儿的再次出现。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分手多年之后,突然以这样的面目重新出现,实在有点荒唐,有点自作多情。   但余立儿一张苍老得让人害怕的脸和说话时气喘吁吁的样子,又让方登月不忍心一下子把她拒之千里之外。她或许是得了什么重病,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重大的麻烦,总之,她一定是有无数的不得已,才会千山万水、千方百计地来找自己。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没办法回避这个现实,没办法把事情做得过于决绝。可她到底想要什么?   想来想去,方登月还是决定把余立儿安排住在自己的家里,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是可以避人耳目,不使更多的人知晓此事。二是彭赛赛不在,家里更方便些,没有重温旧梦的意思,只是为了能更从容地交谈,了解一下她此来的目的。第三还可以减少一点经济上的开支。但无论如何,方登月都会以速战速决的方式,结束这次不愉快的会面,尽快地把她们打发回去。   回家的路上,方登月从超市买回一些食品和饮料。等那孩子洗过澡,狼吞虎咽地吃着方便面的时候,方登月把余立儿单独引到阳台上。   阳台上摆着一对藤编的休闲椅,余立儿坐了下来,方登月却没有坐,他和余立儿拉开了一点距离,倚着阳台的栏杆,站在了那儿。分别多年的陌生,让他不习惯和余立儿面对面地近在咫尺。   他本想问余立儿是如何找到他的,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除此而外,他还想知道她为何而来,要住多久。但刚一见面就问这些未免有点不近人情。   “你,还好吧?好像瘦了一点儿。”方登月的语气放得很和缓,可惜一点都找不回当年的柔情。   余立儿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没有回答。   “你们先住下,暂时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你们。”   余立儿点点头。   “哦,万一我老婆回来,你就说是我广西老家的亲戚。”   余立儿抬起头看了方登月一眼,仍然没说话。   “当年你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神秘,到底去了哪儿?这些年过得还好么?”方登月终于说出了一句和旧情人身份稍微吻合一点的话。却没有问及那个孩子,方登月对那个孩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出了点事,不然,我不会来这儿找你……”余立儿抛出了一个悬念,却不再说下去。   “你说什么?”方登月紧张了起来。   “阿月,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没有吸毒吧?”   方登月被余立儿没头没脑的话问得瞪大了眼睛,又气又笑地反问:“你说什么呢!怎么会冒出这么怪的念头?”   余立儿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这下我就放心了。”   半年前,方登月在吉格林特酒吧结识的牛哥死于过量吸毒。据一个在押的小毒贩子交待,牛哥的确只吸不卖,但很可能与某个境外的贩毒头子过从密切。于是所有和牛哥生前有过交往的人,就全都被深圳警方收入视线。   深圳警方根据吉林格特酒吧侍应生方登月帮助牛哥逃避公安检查这一线索追查方登月,但酒吧几易其主,当初做侍应生的人几乎全都风流云散。因此没人能说得出方登月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事情追查到余立儿那儿的时候,余立儿只说了她和方登月同居前后的一些琐事,却没能提供方登月的去向。   余立儿的确不知道方登月离开深圳之后的具体情况,但她知道方登月去了北京,知道他曾在北京读大学,但这些情况,都被余立儿有意隐瞒下来。   方登月的心咯噔一沉,时隔多年,竟成了与贩毒集团有关的嫌疑人,真是天大的冤枉。可他又的的确确认识牛哥,帮他藏过那东西。而今牛哥死了,事情就有可能永远说不清道不明了。   对一个国家企业的领导干部来说,如果莫名其妙地和贩毒团伙沾上了边儿,后果会是什么样?尽管只是嫌疑,也足够吃不了兜着走呀!想到这儿,方登月浑身上下顿时变得汗津津的。   见方登月紧锁双眉,余立儿追问:“阿月,你是不是……”   方登月打断余立儿的话:“别再瞎猜了,告诉你,全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贩毒?简直是笑话!”   方登月的话说得生硬,心里却对余立儿多了几分感激,感激她千里迢迢地来为他送信。   感激归感激,方登月却还是一再嘀咕,不知余立儿是不是打算长住?可这样的话又不好过问。便说:“今天你们先好好休息休息,过两天我挤出点时间来陪你们逛逛北京,好容易来了一趟,总要各处走走,看看风景,尝尝北京的风味。”   余立儿低下头笑了一笑说:“我知道北京人管云吞叫馄饨。”   余立儿似不经心地说起当年,方登月一时不知如何应答,犹豫了片刻,走近了余立儿,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上。   隔着粗糙的土布,方登月触到了余立儿瘦骨嶙峋的肩头,一刹那间,无名的恐惧混和着模糊的怜悯一齐涌上了心头,鼻子也不由自主地酸了起来,他俯下身,象征性地把余立儿搂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走回了屋中。   彭赛赛住回了四合院,和方登月闹僵的事一点都不敢让母亲知道,为了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她必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柳叔死了。   四川老板庞今河果然按照当初的许诺,为柳叔付清了全部医药费,还亲自送来一万块钱,给柳家补贴家用。柳四搏再三推让,庞今河却执意让他一定留下。临走的时候,庞今河叮嘱柳四搏说:“兄弟,要是拿我当个哥儿们,遇上什么沟沟坎坎的时候,别忘了找我庞今河。”   对于庞今河的所作所为,周围的人众说不一。   有人说这个四川人讲义气,做生意不忘人情。也有人说,他聘用的职工死在工作岗位上,只出了这么点医药费,便宜他了。更有好事者一再鼓动柳四搏打官司,让庞今河赔偿个十万八万。   不管别人说什么,柳四搏自有主张。他知道父亲去当陪酒员,无非是两个想头儿,活着不当累赘,死了也是解脱。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把账赖到人家庞老板的身上?   有人把柳四搏的话传到了庞今河的耳朵里,这个四川汉子竟然激动得哭了出来,对柳四搏亮出底牌:“天下还是好人多呀!四搏,老哥我对不起你,这当子事,我的确是有私心呀!做生意的人,最怕打官司,赔钱事小,更怕赔时间,砸牌子。”随后又说:“四搏老弟,上我这儿来干吧。月薪两千,如果嫌少,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所有的人都说庞今河是个烧包货,两千块的月薪雇用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瘸子,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接着又都动员柳四搏快去上班,免得庞今河的发烧劲过去,转眼不认账。   柳四搏一言不发,只对彭赛赛说了心里话,他说自己是个又无能又不孝的儿子,才把老父亲逼得走投无路。庞今河是个好人,他不想利用人家的义气,去做一个白吃白喝白拿工钱的寄生虫。再说,要是成天生活在父亲卖命的地方,他会一刻也不得安宁。   彭赛赛找不出任何话安慰这位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只能对他说:“放心吧,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天下午临下班的时候,彭赛赛正要给一个病人扎点滴,张雪一突然出现。刘翠平见彭赛赛有客人,便把彭赛赛手里的活儿接了过来说:“你有事就先走吧,我来。”   彭赛赛匆匆换下白衣,和张雪一一前一后走出了医院。   刚刚入夏,张雪一已经换了一袭乔其纱的连衣长裙,浅灰的底色,散碎着暗红、暗黄、暗绿的枫叶。高挺的胸、丰硕的臀和细窄的腰身勾勒出大起大伏的曲线,成熟的女人气息也从那高高低低中杀气腾腾地泼洒出来。相形之下,彭赛赛的白上衣黑长裤就显得过于单调而平淡。   “赛赛,你越来越苗条了,真让人嫉妒。”张雪一说着,伸手要挽彭赛赛的胳膊。   彭赛赛闪开了,张雪一夸张的亲昵让她本能地排拒。   “找我什么事?”彭赛赛平板着一张脸,冷冷地问。   “许久不见,想跟你聊聊。”   “我们有什么可聊的?”   “怎么没有?比如,聊聊我们的方总。”张雪一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着,还挑衅似的朝彭赛赛飞来一个轻飘飘的媚眼。   一向待人温和的彭赛赛被张雪一的居高临下激恼了,她也笑了起来,把头发往后甩了甩说:“这个主意不错,走吧,我们去哪儿?”   张雪一开着她那辆皇家绿的蒙迪欧,把彭赛赛带回自己的家。   走进张雪一装修豪华的住室,彭赛赛一眼看见过厅衣帽架上那件藏青色西装上衣,西装里子靠胸口的部分,有用红丝线绣的两个英文字母——DY。   彭赛赛的心一阵刺痛——那件衣服是方登月的,那两个字母是登月二字的缩写。当初彭赛赛亲手把它们绣了上去,是为了避免送出去干洗时和别人的衣服混了。   此刻,彭赛赛终于确切地证实了张雪一就是那个发短信的女人。现在她如此猖厥,如此有恃无恐,说明方登月已经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彭赛赛有点悲哀,却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还是名正言顺的女一号,不能在这个抢镜头的女人面前露出太多的无助和懦弱。   张雪一递给彭赛赛一只盛着洋酒的高脚杯,杯口上还斜插着一片薄薄的青柠檬,她有点炫耀地介绍说:“这是墨西哥特产的特奇拉酒。尝尝看。”   彭赛赛盯着酒杯,没动也没说话。   张雪一接着卖弄:“特奇拉酒是由一种叫做玛奎异的植物制成的。这种植物的根有点像菠萝,但比菠萝大得多,成熟期要十年之久,因为产量低,所以酒也名贵。我们去墨西哥的时候,当地人一致向我们推荐这种酒,喝这种酒还有不少讲究,要先在杯口上抹上一圈盐,然后加上一片青檬……”   “对不起,我从不喝酒。”彭赛赛面无表情。   张雪一笑了笑,斜起眼睛打量着对手。   “还不错,一点都看不出来。”张雪一说。   “什么?”   张雪一和彭赛赛坐近了些,锐利的目光像是要透进彭赛赛的心底里去。   “我是说你刚做过那么大的手术,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张雪一直朝着彭赛赛的疼处戳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吧!”彭赛赛的声音已经有点发抖。   “我们都是女人,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会有更多的共识。”   “爱?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个字来!我很平庸,你更世俗,你和我一样,都没资格说这个字!”彭赛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面对婚姻的偷袭者,用不着再讲什么温良恭俭让。   张雪一笑了,站起身,拿起一盒长长的木火柴,把房间各处的蜡烛点亮。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蜡烛足足有五六十根,暮色里,昏暗的厅堂明亮起来,却摇曳着更多的虚空和阴郁。   望着张雪一在烛光下飘来飘去的影子,彭赛赛心想,这就是所谓的非常小资了。非常女人正用非常小资的方式表现她的与众不同,表现她是多么有理由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妻子横刀夺爱。   “知道吗?成功的男人如同美酒,就好像特奇拉必须配上盐和青檬才更加芳香醇郁。”张雪一轻飘飘地说。   “这么说,你就是这个?”彭赛赛从酒杯的杯口上捏起了那片酸酸的柠檬,对着烛光看了看,扔在了茶几的玻璃板上。   “看来你的理解力实在有限。怎么说呢,男人女人之间的事,远不像说起来这么简单。打个通俗的比喻吧,一个成功的男人绝不会容忍毫无新意的女人,就好像人要洗澡,洗了澡就要换衬衫。一个洗得干干净,容光焕发的人,绝不肯再穿那件又脏又老式的旧衣服,尤其是丢了扣子撕破袖口的。”   彭赛赛恨得咬牙切齿,却说不出更尖刻的话。   “一个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要追求更好的别墅,更高档的汽车,更有品位的女人,因为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足以和他们的成功与骄傲相匹配。”张雪一的倨傲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你……真不要脸。”彭赛赛霍地起身,脸涨得通红。慌乱间碰倒了那只酒杯,酒从茶几上淌了下去,滴湿了铺在地上的那块红黑两色的西班牙地毯。   恰在此时,方登月推门而入,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他弄不清是彭赛赛上门来兴师问罪,还是张雪一故意安排了一场鸿门宴。   “登月,你回来的正好,我和赛赛正在说你。我们在探讨什么样的女人更配你的胃口。”张雪一说着迎了上去,给方登月拿去一双拖鞋。   彭赛赛目光冷冷地盯着方登月的眼睛:“这个女人说,她更适合你的胃口,方登月,是不是这样?”彭赛赛逼问。   方登月没有回答,垂着眼皮,躲开彭赛赛如霜如剑的目光。   一室的烛光,让人恍如梦中。   “好吧,游戏玩到这个地步,也该结束了。彭赛赛,由你选择吧,要么我把他还给你,要么你把他让给我。”张雪一伸出一只手臂搂住方登月的肩,语气轻佻且霸道。   “怎么?连选择的勇气也没有?要不,我们再来赌一把!把这家伙的鞋扒下来,扔到半空,看看落下来的时候鞋尖朝哪儿?朝你就归你,朝我就归我!哈哈哈哈!!!”张雪一说着,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尖利的笑声把烛光辉映中的一男两女,困囿进一片冰冷寒寂的坟场。   方登月沉默了一阵,突然发出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吼叫:“疯子!全都是疯子!”然后夺门而去。   彭赛赛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张雪一家走出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   一串串的街灯在她的眼里都变成了飘飘忽忽的烛光,摩肩擦踵的行人,也都变成一个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夏夜都市的空气变得混浊而潮热,夹杂着那些看不见的粉尘颗粒的汽车尾气,让彭赛赛联想到饮水里的细菌和尾蚴,联想到菜叶上那些隐蔽却为祸百端的虫卵和农药。   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愁怅。   初恋的爱飘走了,飘得无踪无影。婚姻也如一只沉船,沉舟侧畔扬帆而过的人们,没有人能抛给她一根救援的绳索。   疲软的脚步和慵懒的身影告知彭赛赛她还活着,却已经虚弱得挤不出一丝清纯美丽的微笑。   她急切地想找一个落脚点停下来歇歇,这时候,如果有哪个路人向她张开双臂,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投入那个陌生的怀抱。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彭赛赛站在红绿灯下,倚着便道的护栏,打通了火星蟑螂的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彭赛赛按照火星蟑螂告诉她的地址,找到了一座老式简易楼,这就是火星蟑螂的家。楼道里堆满了包装箱的纸皮和各种废弃的杂物,显得格外拥挤而凌乱。走上三楼,一间居室的门大开着,灯光、笑声和喧哗不断地从屋里涌出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屋里有四五个二十八九的小伙子,正围着一台象牙色的塘瓷马桶转来转去、指手划脚。彭赛赛站在屋外奇怪地张望了一会儿,犹豫着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几个年轻人一齐扭过头来朝她看,然后“咦“地喊了一声,又一起把目光聚集在打着赤膊的火星蟑螂身上,同时爆发出一阵响亮得有点狂放无羁的笑。   “喂,各位,别在这儿当电灯泡了。开路!开路!”   “好,好,走吧走吧!老板,别忘了快点把银子收回来,我们还等米下锅呢!”   “是呀是呀,付钱的时候拖拉点,收钱的时候麻利点,在商言商吗!”   几个人闹闹哄哄的走了,还有人笑嘻嘻地朝彭赛赛行了个军礼,怪声怪气地说:“嫂夫人,里边坐!”说得彭赛赛如芒在背。   火星蟑螂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急慌慌地抓了件背心往身上套,遮住两排搓板一样的肋条之后,猛然间像老鹰捉小鸡似地扑了过来,抱着彭赛赛的双腿把她高高地举起,转了两圈。吓得彭赛赛哇哇直叫。   “知道吗?有钱啦!”火星蟑螂把彭赛赛放下地来的时候,大声说。   彭赛赛让他说得云山雾障。   “嘿,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竟然没觉得饿。嘿,你吃了没有?吃了也没关系,就算是陪我一块庆功吧!嗯,你坐,等我一会。”火星蟑螂联珠炮似地把话说完,钻进房子后边的厨房。   不一会工夫,火星蟑螂就把那张小小的餐桌摆满了,一碟火腿肉,一碟猪耳朵,一碟鸡胗肝,一碟大蒜拌黄瓜,还有一袋小粒的花生米。   火星蟑螂一边往杯子里倒啤酒,一边抱歉地说:“都是下酒的菜,你肯定不喜欢,嗯,委屈一下,陪我喝两杯。”   彭赛赛平时不喝酒,这会儿却坦然地接过酒杯,把满满的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干。   举着啤酒瓶子的火星蟑螂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彭赛赛摇了摇头说:“我也高兴,再来!”   火星蟑螂一边给彭赛赛倒酒,一边说:“看来你是个有酒量的人,不过咱们说好了,慢慢来,一边聊,一边喝,怎么样?”   彭赛赛点了点头。   火星蟑螂告诉彭赛赛,如此竞争激烈的年头,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是上是下,都看自己的本事。等米下锅,不如开荒种地。   电影厂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火星蟑螂和他的几个哥儿们决定生产自救。   网上的一篇报道让火星蟑螂找到了创业的契机。   英国有家卫生洁具公司,开发出一种储量为6升的节水马桶,比市场上标准的8升马桶节水四分之一。这个项目使这家公司跃身为本行业市场占有率最高的前几位。   那些天,火星蟑螂几乎天天跑建材市场看各种的马桶,国内市场出售的马桶,一般都是4升的储水量,相对来说,再节水的空间不大。火星蟑螂失望之余另辟蹊径,设计出一种新型《火星牌》节水坐便器,这种坐便器有两套出水按钮,一个全量出水,一个出半量水,比市场上一般的产品节水百分之四十以上。   新产品设计成功之后,几个哥儿们分头忙了起来,有人去申报专利,有人去办理公司的营业执照,有人去联系加工厂家,有人去策划宣传推销。火星蟑螂那次胃溃疡发作,吐血,就是因为筹划这件事劳累过度。   今天是他们最高兴的一天,加工厂送来第一台《火星牌》坐便器样品,同时收到了全国七家营销商的订单,共计四千多台。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第一桶金已经高达六位数。   火星蟑螂满脸洋溢着成功的喜悦和狂放。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彭赛赛笑了,不知道意得志满的蟑螂会不会真的扑楞着翅膀飞到火星上去。   “怎么样?投奔我们的水泊梁山吧?我们这儿正缺女将,你来了,就当一丈青扈三娘。”火星蟑螂说。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我学的专业是护士,我只会当护士。”   “观念太保守了,在美国,四十上下的人至少都换过三四种工作。听一位地质学家说过,钻石有五十八个面。人呢,人也应该有多方面的潜力。比如鲁迅、契诃夫、渡边淳一原来是医生,后来却成了大文豪,齐白石本来是木匠后来成了大画家,还有……”   彭赛赛有了三分酒力,笑得连连摆手:“他们都是大名人,离我们太远啦。”   “近的也有哇!。清华大学的馒头王成了英语神厨,山东的农民,发明了无公害果树杀虫剂获了国际大奖……不久之后,还会有一位中国的马桶专家四海扬名,他的大号叫蟑螂。”   彭赛赛大笑,看来,又将有一个成功男人横空出世了。   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要追求更好的别墅,更高档的汽车,更有品位的女人,因为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足以和他们的成功与骄傲相匹配。彭赛赛想起了张雪一的话。无疑,张雪一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因为她比男人更知道男人需要什么。   火星蟑螂的房间不大,显得宽敞的原因是摆放的东西少,一桌两椅和一张加宽的单人床占不了多大的空间。彭赛赛说,这叫简单。火星蟑螂说,这叫简约。彭赛赛也不反驳他,反正这些搞艺术的人总和一般人有点不一样。   “赛赛,赛赛我爱你,就像老鼠爱花生米!”火星蟑螂说着把花生米一粒粒放进嘴里,笑着大嚼,样子像个学龄前的顽童。   “嘻嘻,你有这么多的花生米,怕是爱不过来了。”   “其实,真爱的只有你!”   “瞎说。”   “真的,真的,被虫蛀过的不算数。”火星蟑螂说着,把一粒有点发霉的花生米丢在了地上。   “什么叫被虫蛀过?”   “嗯,打个比方吧,现在到处有注水猪肉、掺水酒,这样的爱就是虫蛀过的。懂了吧?”   彭赛赛有点不胜酒力,用胳膊架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火星蟑螂,火星蟑螂被酒气涂得通红的脸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男人的豪气。   “你累了?我们坐在床上说话好不好?舒服些。”火星蟑螂建议。   彭赛赛想了想,站起身,爬到那张床上,背靠着墙,果真舒服多了。火星蟑螂坐到了她的身边。   彭赛赛说:“咱们好好坐着说话,要不然,别怪我不理你。”   火星蟑螂笑着拉过一个枕头放在了他和彭赛赛的中间:“楚河汉界,各不相扰,这总可以了吧?”   “蟑螂,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彭赛赛突然问。   火星蟑螂挠着头皮,露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没娶过媳妇。不过听人说醋是越放越酸,酒是越放越醇,别管他川菜、粤菜、淮扬菜,离了盐,再棒的手艺也显不出来。婚姻大概就跟咸盐、米醋、料酒差不多吧。”   “哼,你就知道吃!就不能说得高雅点?”   “高雅?婚姻属于高雅的范筹吗?我想想,哦,对了,有一本书上这么说,女人是架钢琴,不同的男人能弹出不同的曲子。怎么样?这个比喻你满意吗?”   彭赛赛追问:“你要是有了钢琴,会弹什么样的曲子?”   火星蟑螂用手敲着太阳穴说:“这可难住我了,我是个音盲,连五线谱也认不全。如果非要我弹的话,我就给你弹那首脍炙人口的名曲。”   “名曲?”   “我是害虫,我是害虫……”火星蟑螂唱起了那句绝对搞笑的广告词,还丫叉着十个指头,在枕头上煞有其事地敲打着,做出弹钢琴的样子。   彭赛赛使劲摇着头大笑:“你真讨厌!难怪人家都叫你蟑螂!”一边笑着,一边抱起枕头,砸在火星蟑螂的头上,火星蟑螂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如山体滑坡一样地压了过来……   ……夏天的烈日把松香晒化了,透明姜黄的松香汁滴在松树下的青石板上,一只孱弱的小蜘蛛被灼热的松香汁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她不挣扎,也不叫喊,尽力从虚空里挤榨出最后的狂热,舒展而曼妙地散入万里长空。是幸福还是悲凉?是死亡还是再生?是幻灭还是永恒?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千年之后的一块熠熠生辉的琥珀,晶莹剔透中镶嵌着一个女人最后的美丽和最后的梦。   方登月回到铁皮烟盒的小阁楼上,心神不定。   自以为是个情场无敌的男人,头一回领教了女人的厉害,她们能让你上天堂,也能让你下地狱。   眼下,彭赛赛后院点火,余立儿卷土重来,还有一个使尽浑身解数要把他攥进手心里,三个女人一起合围,把他逼进了死角,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呜呼!!!形势险峻,才想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古训。   男人一般不在朋友面前提兵败乌江的事,可弄成了一头雾水的窘态,也总得找个军师出出主意。方登月打通了铁皮烟盒的电话。   接连演了两三场爱情悲剧的铁皮烟盒对婚姻深有体会,听了方登月的苦衷,铁皮烟盒说:“我母亲经常教导我们说,林子里的凤凰不如院子里的鸡鸭。我是在摔得头破血流之后,才明白她老人家此言不虚。”   “你的意思是不能离婚?”   “理论上是这样,彭赛赛的确是个好女人,和这样的女人一块过日子,心里踏实,要是还有缓和的余地,就别离了。”   “可是……”   “不过,婚姻的确也是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东西,琐琐碎碎、婆婆妈妈,所以要想当好饲养员,就得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还得学会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行了行了,全是废话。”   “当然,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哥儿们,老大不小了,凡事得三思而后行,别像我,闹得鸡飞蛋打,后悔都来不及。”   “你觉得张雪一这人怎么样?”   铁皮烟盒嘿嘿地笑了几声说:“这个就要问你自己了,这年头,风险和利益永远共担,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金刚钻,然后再决定揽不揽瓷器活儿……喂,哥儿们,店里头正忙,就先聊到这儿。”   放下电话,方登月的脑子里仍然混沌一片。三个女人的影子走马灯似地围着他转来转去。   铁皮烟盒说得不错,和彭赛赛一块过日子,心里踏实。但那根早就生锈的婚姻链条,如何经得起张雪一的狂轰乱炸?   张雪一是让男人又爱又恨又害怕的婆娘,像毒药又像美酒。   美貌超群、变化无穷,东邪西毒的功夫以及轰轰烈烈的性完美地集于一身,堪称横扫六合,所向无敌,无论在商场还是情场。解读这样的女人,需要另类的密码。   方登月知道自己不是张雪一的惟一,在张雪一规则里,狂热不代表纯情,亲密不代表相知,性欲高涨不代表深情。   这女人缺乏透明,缺乏真诚。骨子里暗藏着扩张和霸道,美丽的下边包裹着野心和垄断。   正是出于这种判断,方登月不敢接受唾手可得的海天股份,不敢冒然和她谈婚论嫁,甚至从来不敢对她说心里话。   还有从天而降的余立儿,她的突然到来,有没有重续旧情的成份?还有那孩子?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孩子?那双眼睛……方登月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夜里,方登月梦见自己被几个公安带走了,汽车开出了老远,那个叫余小粤的孩子还在后边拼命地追赶,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爸爸——爸爸”。   第二天一早,彭赛赛头重脚轻地离开火星蟑螂的家来到医院。   病区里比平日安静得多,那些从盥洗间进进出出的病人也全都屏声敛气,脸上没有一丝微笑。   三楼17床的老太太死了。   这位七十多岁的女病人是上星期因糖尿病酮中毒住院的。昨晚七时许,病人突然烦躁、呕吐,接着就进入了昏迷状态,抢救无效,于半夜两点死亡。   病人家属坚持说患者病情突然恶化与治疗失误有关,正闹着要打官司。   这一天,彭赛赛到护士办公室取病历的时候,医务科主任正在里间的休息室里和护士长刘翠平谈话。   “经专家讨论,该患者的治疗方案没有差误,问题很可能出在治疗这一块。”医务科主任说。   “医嘱执行单我们核对过了,没发现什么漏洞,不过……”   “有什么情况如实汇报。”   “我们清点核对了昨天丢掉的废药瓶,25%的葡萄糖瓶子多了,而生理盐水的瓶子少了。也就是说有人把25%葡萄糖当成生理盐水给病人用了。”   “昨天负责17床治疗的护士是谁?”   “彭赛赛。”   彭赛赛听到这儿,脑袋轰的一声,毛发全竖。   昨天临下班时,张雪一来找彭赛赛,彭赛赛正在给病人扎点滴,后来刘护士长接替了她工作,再后来……   一般情况下,输液时混淆了这两种液体不会导致什么太大的恶果,但对于重症糖尿病酮中毒患者就不同了,大量的糖液输入体内,正是引发酮症酸中毒昏迷最直接的原因。   眼下,彭赛赛有两项责任无法推脱,一是没有核对医嘱和药物就把手头的工作移交给别人,二是没到下班时间就脱岗而去。   彭赛赛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快下班的时候,机器猫把彭赛赛叫到楼梯拐弯的偏僻处,彭赛赛以为她要说有关事故的事,机器猫摇着头,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惊惊慌慌地说:“吴红芳给你的!”。”   一股凉气从彭赛赛的脊背上爬了上来。   机器猫推着眼镜,神情更加诡异:“今天收拾衣柜时发现的,一看吴红芳的名字,差点没把我吓死,信封上写着彭赛赛收,却放在我的衣柜里。天哪,什么意思呀!”   彭赛赛哆里哆嗦地拆开信封,信只一页,字写得又潦草又马虎。   信上写着:“赛赛,人要死了,也挺好的,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无所为(谓)了。我这辈子干了不少损人的事,也伤过你。但有一件事我得说清楚,非(绯)闻不是我制造的。我拾到那张画,骂了一句恶心就把它丢进纸篓了,后来又被别人拣走了。   制造非闻的人和我一样恨你、嫉妒你。可她比我有脑子,直到她抢了你的护士长,我才发现她是多么的有志会(智慧)。我也知道人都要死了,没必要这么罗嗦,可我忍不住要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坏人永远其(骑)着好人的脖子拉屎,我不服气!   当天下午,医院公布了三楼内科病房医疗事故鉴定结果:“当班护士彭赛赛在给病人输液的时候,急于去会客,没有认真核对药物,错把25%的葡萄糖液当做生理盐水给酮中毒的病人输上,导致病人病情急剧恶化,抢救无效,死亡。”   医务科主任找彭赛赛谈话的时候,彭赛赛泪流满面,把刘翠平主动替她给病人输液并准许她提前下班的情况说了一遍,医务科长垂着他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盯着桌面一言不发。他用沉默浇灭了彭赛赛争取真实、公正的一线希望。   彭赛赛立刻成了全院的焦点人物。   有人说,自己出了事却把责任推到护士长身上,太恶劣。   有人说,事情还没闹清楚不能下断语,以彭赛赛的为人,她不可能编造谎言、嫁祸于人。   也有人怪声怪气地说,谁的职位高,谁的权力大,谁就代表真理。   更有个别平日里喜欢插科打诨,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说,彭赛赛遇上刘翠平这样的对手算是死定啦,人家刘是什么人?人家是某某头头的新任老蜜!   别在这儿放屁了!哈哈哈哈。   医务科通知彭赛赛停职反省,等待区里惩处办法的下达。   彭赛赛走出医院的大门,恍惚间不知向何处去。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命运好像是在成心和她开玩笑,让在她这半年中经历的事情多如牛毛。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一只暗夜里飘摇在风雨中的破船,正在一点点地往下沉。   婚姻、外遇、一夜情、别的男人、别的女人、医疗事故、桃色绯闻、处分、失业、离婚……然后孤身一人,心灰意冷,走投无路,自生自灭……   吴红芳笑着从另一个世界的幻影中冒了出来,牵住了彭赛赛的手第十章生死演练   自从离开了深圳,十多年了,方登月还是头一次面对如此严重的内忧外患,头一次感到有点束手无策。林林总总的麻烦事夹杂在一起,如同一副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去,就没完没了。这些天,方登月被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折磨得夜夜无法入睡。   这一天方登月在开车的路上,接到刘鲲鹏的电话,这让方登月多少有点意外。虽说和刘鲲鹏同属一个公司,也打过几次交道,但除了公务,并没有过深的私交。对方突然来电话请方登月喝茶,就显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紫秀茶艺馆位于闹市区的一条繁华街道上,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但一走进店内,满眼古香古色的仿明硬木家俱和穿着暗绿色旗袍、说话轻轻、走路轻轻的服务小姐立即让人恍如进入一个远离尘嚣、别有洞天的世外仙境。   如果是在以前,“身在蓬莱第几宫”的感觉会让方登月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可这会儿,他无心注意身边的一切,只急于知道刘鲲鹏请他到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他不相信刘鲲鹏是那种来不来就弄点现代浪漫的雅皮士,当了十几年兵的西北军人,再怎么紧跟潮流,也不会有喝茶、会友、清谈的雅兴。而且他们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朋友。   刘鲲鹏早就坐在一间茶室里等候,服务小姐献茶艺的时候,刘鲲鹏和方登月寒暄了一阵,说了些有关公司的不痛不痒的话。   等服务小姐离开之后,刘鲲鹏客气地说:“方总日历万机,冒昧地把您请出来,实在有点唐突了。”   方登月笑着说:“哪里的话,能有机会一块聊聊,很高兴。您一定有什么事,就请直言相告。”   刘鲲鹏沉吟了一会儿说:“听说您来公司之前,在深圳工作过一段?”   方登月正端着青花瓷小茶碗慢慢品着芳香四溢的庐山毛尖,听刘鲲鹏这么一问,茶洒出了一半,顾不得擦拭,朝刘鲲鹏点了点头,一脸惊疑地说了声“是。”   刘鲲鹏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本来涉及到人事制度保密,可我觉得它对方总的影响太大,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得事先跟你透透气。”   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清凉适宜,可方登月还是一下子出了一身汗。   刘鲲鹏说深圳警方的两名警官昨天到公司里来过,说方登月被嫌疑与贩毒集团有染,但目前没有充足的证据,不能下结论。他们查看了方登月的档案,又了解一些其他的情况,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方登月尽量不流露出慌张失态,他把自己在深圳闯荡的情况和认识牛哥的前后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在一个职位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同僚面前说起从前的落泊,方登月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了衣裳,可是没办法,这件事关乎到事业前程甚至身家性命,这样的时候,没法再顾及脸面。   方登月对刘鲲鹏讲了认识牛哥的前前后后,却没说替牛哥私藏毒品的事,他虽然已经被飞来的横祸弄得晕头转向,却还没失去最起码的冷静。没人能证明的事情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这是最起码的常识,雷打不动。   刘鲲鹏没有表态。   “现在牛哥死了,也就是说,惟一能证明我清白的人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方登月的语气中已经不知不觉地露出了求助。   刘鲲鹏点点头说:“相信人民相信党,现在是法制社会,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这话让方登月有点失望,这种空空的大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见方登月脸色不对,刘鲲鹏笑了笑说:“你先别急,现在只有公司的个别高层领导知道此事,在没有结论之前不会扩散,上级领导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干部。就我个人对方总的了解,我相信这是一个误会。”   服务小姐进来续茶,方登月正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不知朝哪儿发,竟冲着服务小姐喝道:“出去!”服务小姐吓了一跳,一脸委屈地退了出去。   刘鲲鹏建议方登月静观待变。   他妈的,除了静观待变的确再也没有什么招术了!   方登月刚想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刘鲲鹏突然说:“彭护士最近怎么样?还好吧?”   方登月又是一愣,据他所知,刘鲲鹏和彭赛赛只在那次联谊会上见过一面,他干吗这么念念不忘?凭直觉,一个男人特别关心一个并不太熟的女人,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单恋。   见方登月犹疑不答,刘鲲鹏赶忙解释说,偶尔从张雪一那儿听到一些方总的家事,照理不该刺探他人的隐私,但他觉得彭护士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不希望好人遭遇什么不幸。   方登月从刘鲲鹏话里听出了多层含义。   其一、此人非常了解方登月婚变的内幕,甚至可能对张雪一与方登月的私情也了如指掌。其二、这些消息百分百来自张雪一,如此推断,此人与张雪一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其三、离婚本来是外人不该涉足的领域,局外人特别关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好意调解,要么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但刘鲲鹏在临走时说的一句话,又让方登月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推翻。刘鲲鹏异常诚恳地说:“我和彭护士并不熟,但我了解张雪一,我不想看到一个过于聪明的女人又去欺负另一个善良柔弱的女人。”   这话让人听来有点警世的味道。方登月知道刘鲲鹏所说的聪明女人是指张雪一,莫非这家伙也吃过聪明女人的大亏?不然他凭什么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凭什么不避嫌疑,站出来为彭赛赛说话?   贩毒嫌疑一事渐渐浮出水面,大有形成八级飓风之势。   方登月虽然人正不怕影子斜,到底还是有点心虚。官场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通常是说你黑你就黑,说你白你就白,光凭莫须有三个字都足以让一个人丢官损命,更何况现在这事又不完全是追风扑影。   这样的形势下,方登月没心思琢磨张雪一和刘鲲鹏的关系,也无心在三个女人的围剿中跳来跳去。困境中惟一的救命稻草就剩了张雪一这女人,也许只有她能帮他审时度势,出谋划策,只有她能帮他疏通关系、避凶趋吉,方登月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张雪一身上,盼望她能利用上上下下的关系网和强大的外交手段,从中涡旋,替自己杀出一条化险为夷,转败为胜的血路。   张雪一把方登月面临的困境称之为天灾人祸,意思是说,这类恶运最难预料也最难把握。也许来势汹汹却风大雨点小,也许看着是个小小的蚂蚁洞,却能让千里长堤毁于一旦。   方登月长叹一声说:“照你这么说,惟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   张雪一用小指头尖轻轻扫了一下方登月的脸说:“用不着这么草木皆兵的,我说的不是听天由命,而是尽人事、听天命。”   方登月不屑地说:“咬文嚼字!尽人事?事到如今,我还能尽什么人事,是杀是剐,还不全都是人家说了算?”   张雪一笑,把双手交抱在胸前,胸有成竹地说:“没那么悲观吧?办法不是没有,就看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同心同德。”   这样的时候,方登月没心思和张雪一调情,敷衍地说:“早就是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了!”   张雪一撇了撇嘴说:“言不由衷,这话骗骗别人还行,我可是眼睛里从不揉砂子的人!真想让我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你总得拿出点正格的来。”   方登月故意犯傻:“正格的,什么算正格的?”   “结婚!”张雪一将了方登月一军。   那一夜,张雪一表现得格外缠绵,狂热过后,又在枕边把方登月的现况做了方方面面的论证。   张雪一说,光凭认识牛哥这一点,无论如何不能确定任何罪证。但如果没有办法排除贩毒的嫌疑,正经理的位子就有点风雨飘摇了。那张正经理的交椅早就有无数人惦记着,真要是被人抢走了,就全完了!人从低处朝高处走容易,从高处滑下来,十个有九个得窝囊死。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再坏的事情无非两种结果,一是成,一是败,成就大刀阔斧,继续前行,败就剑走边锋,另谋出路。总之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河,活人怎么也不会让尿憋死。”   女军师成竹在胸,气定神闲,大有诸葛亮安居平五路的气度。   “别说套话,说点实质的!”   “万一保不住你的经理位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来海天我们一起开夫妻店。”   “当你的部下?”   “给女人当副手丢面子?好吧,真成了一家人,我还和你争什么?到时候你在台前,我在幕后,这总行了吧?”   方登月还在琢磨,张雪一又说:“可你也不能两手空空地来当一把手,总得带过点银子来吧?”   方登月刚刚舒展的眉心马上又团在了一块。   张雪一笑了起来:“看你!谈财色变,又不是拉你的心,割你的肝,怎么就吓成了这样?”   “你开个价吧?反正我只是个国企的经理,没什么私人财产。”   “那就趁着还没下台,赶紧把权变成钱!马上找个外企公司做笔纺织机械生意,狠狠地捞一笔回扣,然后……”   “在这样的当口?……找死。”   “放心吧,我会周密安排,保证做得天衣无缝!”   方登月没有马上答应,他一向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做了十多年的经理,从不敢无所顾忌地大捞好处。从根本上说,在他心里升官比发财更重要。   看他犹豫不决,张雪一有点不耐烦了,哼了一声说:“如今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张雪一的话说得方登月不寒而栗,连连摇头:“不行。我可不想拿命赌钞票。”   “怕什么?我们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一砸了,还有后路!到时候三十六计走为上!”   “走?往哪走?”   “加拿大、美国、澳洲……随便去哪儿,只要有钱,只要有你。”   这一夜,方登月思来想去,进退唯谷,事到如今,张雪一的建议也许是惟一的出路了,可铤而走险的事情,还是让方登月不能不心惊肉跳,才知道什么叫“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医疗鉴定结果和惩罚意见下达了,死人的事被定为二级医疗事故。医院赔偿死者家属十三万块钱,免去全部医疗费用。   对事故责任人彭赛赛的处分是,三年内取消护理工作资格,调至供应室做杂工。降一级工资,停发一年奖金。免于行政处分。   众人都说这样的惩罚不算过重。却没人知道彭赛赛的确是代人受过。   位于地下室的供应室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不流通。彭赛赛没抱怨什么,别人能受得了,她也应该能渐渐适应。   彭赛赛被分配和姓周的护士一个组,负责所有棉织品的消毒,包括病房的床单、被套、手术衣、病号服等等。   小周对彭赛赛的到来不怎么欢迎,一见面就不咸不酸地说:“哟,九天仙女下凡尘了?我们这可是十八层地狱,连点阳光都见不着!嗯,你的心脏没毛病吧,要是心脏不好,最好随身备个氧气袋,这个鬼地方呆长了,比高原反应还厉害!”   彭赛赛一声不吭地干活。   来了新人,小周就像是收了徒弟的师傅,要么就大模大样地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染指甲,要么就喋喋不休地对彭赛赛吆三喝四。   “喂,你们家没有洗衣机呀!就这么几个按钮都不会用?”   “喂,把床单叠小点,你在病房没见过单子叠的是什么样吗?”   “快点,点完了数儿,把登记表填好。别填错了,数目对不上,可要自己包赔哟!”   有人看不过去,抢白小周说:“大伙都是干活挣钱养家糊口,谁都不容易,你刚来的时候谁这么对待过你呀?杀人不过头点地!”   小周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说:“狗拿耗子!”   小周并没因此有稍许的收敛。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周把饭盆往桌子上嘭的一放,对彭赛赛说:“把我的饭打回来,我不吃扁豆,别的菜什么全成!”   彭赛赛没理她,拿起自己的饭盒朝外走。没想到小周一步蹿了过来,扯住彭赛赛的袖口,大声骂道:“你这个不识相的玩艺儿!你聋啦?告诉你!别在我面前装三孙子。”   彭赛赛冷冷地说:“你要干什么?别欺人太甚!”   小周说:“欺负的就是你!下三烂!”   “你骂谁?把话说清楚!”   小周大笑起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整个医院谁不知道?上夜班卖淫,怀了野种,切了子宫。跟这种人一个屋子里呆着,恶心!”   彭赛赛脸色铁青,一颗受辱的心几乎支离,她愣了几分钟,扔下饭盒,脱下白衣,从地下室走了出去。   彭赛赛浑浑噩噩地走到医院外的大街上,脸上带着惨淡的微笑。   这个世界真美,可蓝天白云之下,高楼大厦之间,竟没有一寸空间能做彭赛赛的立身之地。   她又一次想起了吴红芳,感叹她的命运,佩服她的勇气,当层层重压把人绞榨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吴红芳给自己寻找了一个更广阔更轻松的去处。   逃遁永远是弱者的本能,但逃遁也需要过人的勇气。想到死,彭赛赛的双脚软了起来。她恐惧地自问:“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吗?”   她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然后在街心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超负荷的痛苦让彭赛赛变得空白而迟顿,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   天忽地阴了,不一会儿,老大的雨点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劈里叭啦地砸了下来,接着,雨点连接成密集的雨网。   彭赛赛坐在雨中,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举着一把橙黄的雨伞,故意踩着水坑儿一跳一蹦地跑了过来,走近彭赛赛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大声对彭赛赛说:“阿姨,你没事吧?为什么淋着?我送你去回家吧。”   回家?如今的彭赛赛还有家吗?她的家到底在哪儿?   彭赛赛抬起头,看见一张圆圆的小脸和一双黑亮的眼睛,她不忍拒绝孩子的好意,站起身,躲到了孩子的伞下。   当他们共撑着一把伞从那条林荫路走出来的时候,彭赛赛觉得喉间变得火辣辣的,水珠不断从脸上流淌下来,凉的是雨,热的是泪。   彭赛赛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她知道这个时候方登月还没下班,她想趁这个时候回去洗个澡,再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房门打开了,迎面站着两个陌生人,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孩子。   “你是谁?”彭赛赛面无表情地质问。   “你是谁?”女人一脸的宠辱不惊,不卑不亢地反问。   女人反客为主的态度让彭赛赛恼火,怒气和委屈同时在心上漫过,自已才离家不几天,竟然连最后的领地都已经被别人侵占了。   “你们到底是谁?”彭赛赛说着话,甩掉脚上被雨水浸湿的鞋,找了一双拖鞋换上。   女人指了指电话说:“你还是自己去问方登月吧,他会告诉你怎么回事。”说着话走进厨房,把浸泡在铝盆里的竹笋翻洗了一过,又换上新水。   看那女人悠闲自如得像个主妇,彭赛赛反倒不知所措了。   一个已经破碎的家,谁爱住进来,谁就住进来吧。   一个毫无心肝的男人,谁爱拿去,谁就拿去吧。   彭赛赛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穿好衣服从浴室中走了出来。那女人正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冷不热地对彭赛赛说:“淋了雨,喝碗姜汤吧。”   俗语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女人的好意让原本想兴师问罪的彭赛赛软了下来。   当彭赛赛无言地坐进沙发,小口啜着姜汤的时候,女人突然说:“我叫余立儿,是方登月初恋的女朋友。”   彭赛赛没想到突然冒出来的外地女人竟是丈夫的初恋情人,更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坦率地直言相告。   女人的出现,进一步证实了这个家庭的虚幻,七年的相处,从一开始便有无数的秘密和欺骗。但这一切,对已经心灰意冷的彭赛赛来说,全都无足轻重了。   倒是余立儿有点欲罢不能,主动向彭赛赛说起她和方登月的从前。   劳燕分飞的悲怨给男人留下的伤痛大多像刀伤一样,剧烈而短暂,随着刀伤的平复,记忆也会一点点浅淡。而女人对真爱的留恋,却会折磨她们的一生一世。   和方登月分手不久,余立儿发现自己怀孕了。丢了工作,举目无亲,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着落,拿什么养育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但余立儿铁了一颗心,把孩子生了下来。   为了母子俩的生存,她当过钟点工,当过发廊妹,也做过传销,卖过小百货。直到认识了安徽一个做毛笔生意的中年人,生活才安定下来。   那男人是个好人,为人善良而厚道,对小粤也很疼爱。没有婚约,没有名份。余立儿认了,只要能给孩子一方遮风避雨的天地,不再时饥时饱,不再东游西荡,余立儿什么都认了。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安徽人的妻子要带一双儿女来深圳,安徽商人给了余立儿一万块钱。让她带着孩子离开那个临时的家,从此,母子俩又开始了飘摇不定的生活。   后来,余立儿得了肾病综合症合并肾功能衰竭,丧失了劳动力,只好带着儿子回广西老家,靠母亲和弟弟的接济,惨淡度日。   “这么艰难,为什么一直没来找他?”彭赛赛像个旁观者。   “说不清,也许爱一个人就不愿意成为他的包袱和累赘。”   “可你到底还是来了?”彭赛赛的话有点残忍。   “……”   “他知道孩子的事么?”彭赛赛又问。   “我想他心里全明白,孩子跟他长得那么像,连外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我觉得阿月已经变得太陌生了。”   “那又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是女人。你绝不会在情感上接纳我,但你能懂。”   “我们就要离婚了,你可以和他破镜重圆。”   余立儿苦笑着摇摇头:“不可能。就算阿月愿意,也一切都太晚了。”   “为什么?”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两个月……”   两个女人一起沉默了。   那孩子从书房跑了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原木镜框:“爸爸的照片!和我们家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镜框里镶着一张方登月大学时代的生活照,很土气。   赛赛仔细朝孩子脸上打量,果然,一双细长的眼睛活脱就是从方登月脸上直接复制下来的。她想拉拉孩子的手,孩子却退到母亲的身边,疑惑地看着彭赛赛,局促不安地把两只脚紧并在一起,手里的镜框抱在胸前,越抱越紧。   这一刻,彭赛赛的心变得像一棵爬满蚂蚁的老树,嘈杂而空洞,还有一丝由衷的怜悯,几乎忘了坐在对面的女人本该是她的情敌。   彭赛赛在痛苦中迎来了三十岁生日。她决定回到自己家中举办一次小型的生日派对。   那天白天,方登月带着余立儿和余小粤去看长城了,家里空无一人。   彭赛赛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客厅天花上挂满七色的彩条彩带,正中的墙面上,还挂上了一个风扇大小的火红的中国结。又从楼下的餐厅订了一桌饭菜,还拿出一瓶1000毫升的大香槟放到餐桌上。   刚刚忙碌完,关自云已经带着她的乔治昊按响了门铃。   乔治昊是半月前回国的,一回来,就正式向关自云求婚,并决定在国内定居,留在中国教书。他的姐姐乔圣慈在上次从中国回美国后不久,患急性心肌梗死去世了,临死时对弟弟说:“关自云是个好姑娘。”   对于乔治昊的求婚,关自云觉得有点匆忙草率,却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满屋子的喜庆气氛让关自云眼睛一亮。她放下手里的鲜花和一篮子水果,笑着说:“喂,搞得这么漂亮,像是要再结一次婚的样子。”   彭赛赛勉强笑了笑。   乔治昊和彭赛赛握了握手,回过头对关自云说:“你的女朋友真漂亮,比照片上看到的还漂亮。”   关自云故意嗔怪说:“喂,这儿可不是美国,不能随便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士说她漂亮,而且不能当着自己的女朋友说别的女人漂亮。”   乔治昊耸了耸肩,两手一张说:“怎么会是这样?”   正说笑,方登月回来了,身后跟着余立儿和她儿子。   方登月手里提着一个老大的蛋糕,笑着和关自云打招呼,神情稍稍有点尴尬。   “喂,你可真是稀客呀。好久不见了!”说完,又指着余立儿和孩子说:“广西来的老乡,带他们去逛了逛北京。”   余立儿朝大家点了点头没说话,又朝彭赛赛微微一笑,然后带着孩子到卧房去了。   方登月把蛋糕放在了餐桌上,对彭赛赛说:“时间来不及,只买了蛋糕没有买花,幸好自云送花了。”   彭赛赛没理他,张罗着大伙入座。大家喝着酒说笑了一阵,关自云就催促彭赛赛点亮蛋糕上的蜡烛。彭赛赛却拿着火柴站起身,向餐柜边走去。   餐柜上摆了好几十支白色的蜡烛,彭赛赛把它们一支支点着,然后熄掉了厅里所有的灯。   “啊,就像我们美国过圣诞节一样!”乔治昊兴高采烈地说。   “喂,注意一下修辞,是人家美国!不是你们美国!”关自云立即纠正他。   “OK!是我搞错了!”乔治昊马上接受批评。   彭赛赛从餐桌上拿起一支蜡烛,捧在手心,高高地举到眼前,神情肃然,如入无人之境。   “当初,在护士加冕大会上,我们每个人都捧着这样一支蜡烛,没有浪漫,只有激情,我们念着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某幸福……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希望,做个好护士,可如今……我已经没有资格做护士了,可那不是我的错。”   关自云惊愕地望着似醉如痴的彭赛赛,觉得她的神情有点不对劲。   “今天是你的生日,许个愿吧!”关自云想打破沉闷的空气,竭力用欢快的语调说。   彭赛赛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许什么愿,也不想用烛光模仿别人的浪漫。这是我的烛光,我用它告别我的护士工作,告别我曾经珍爱的婚姻,告别我三十年并不成功的人生。”   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起来。关自云故意大声地笑,并带头唱起了欢快又通俗的《生日快乐》。众人都跟着唱,余小粤也从卧室里跑出来,看着一群又唱又笑的大人们。   彭赛赛吹熄了手里的蜡烛,朝关自云点点头说:“谢谢你,自云。你是我一生中最可信赖的朋友。”说着又转向方登月说:“也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对我的好。”说着话朝房子里环视了一周,走出门去。   关自云头一个回过味来,大叫了一声“不好!”率先追了出去。   等众人追到楼下的时候,彭赛赛已经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急驰而去。   得知彭赛赛失踪的消息,柳婶急得老泪横流,赛赛的母亲却不哭,眼神直楞楞地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医院里为这件事专门组织了一个寻人小组,还特地在电视台和报纸上发了寻人启示。   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丝线索。   关自云从彭赛赛遗忘在餐桌上的手机里,查找了所有的电话号码,一个接一个地打过去,询问对方知道不知道彭赛赛的下落,回答全是NO。   电话打给火星蟑螂的时候,火星蟑螂半天没说话,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怪自己几天来一直忙着生意上的事,没和彭赛赛联系。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   就在众人心急如焚的时候,彭赛赛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默默地告别故乡,告别亲人。   曾经令人谈虎色变的死亡,此刻竟变得幽远而美丽。   彭赛赛给自己选择的终极之地是神秘而遥远的九寨沟。据说那里是个有野人出没的地方,她要在那里化泥化土,化雾化烟,伴着森林里氤氲的晓风,伴着山间溪流中的月影,走向无极之路的永远。   列车在黑夜里向前行进,上铺的铺位和列车的车顶只有咫尺的距离,空调的气流盘旋下来,锋利而冰冷,正一点点地把彭赛赛的血流降温、凝固。   彭赛赛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但她做不到。眼前不停地变幻着许多人的影子,有熟悉的,也有疏远的,有相互亲近的,也有彼此憎恶的。   ……彭赛赛听见母亲的哭声了。也许早在几天前,母亲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兆,那一晚,母女俩已经关了灯躺在了床上,母亲突然说:“赛赛,妈老了,没什么指望了,就盼你没灾没病,高高兴兴的。”   又说:“你父亲那辈人兄弟三个,两位大伯家都生了儿子,惟有我生的是女儿。所以我给你起名叫赛赛,就是想跟他们赌口气,常香玉的《花木兰》唱得多好哇,嗯,……”母亲说着,竟然哼起了“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唱段。   ……关自云向她走了来,还是那副自信得近乎自大的模样,关自云说:“赛赛,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你从小就是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爱一个人会爱到骨子里去,爱一个人会爱到没有了自己。”   是的,这是关自云常常对彭赛赛说的话,让彭赛赛常常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彭赛赛还记得关自云这么说过:“像你这么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本该是天下最美好的事,但有时候也是最可怕的事。一旦爱,就要化到男人的心里、血里、身体里,太极致了。你是搞医的,想想看,一个人的心里血里身体里要是长出的别的东西来,那是什么?不是血栓就是癌瘤。你硬是要长进去,人家当然会拼死地排斥,要是真长进去了就更惨,结果不是被手术切除,就是一块等死。”   此刻,彭赛赛觉得自己真像是一块癌肿,被切割了下来,动手切割的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想起表梅竹马的小伙伴柳四搏。   “柳四儿,你灰心吗?”   “很灰心哪!”   “那怎么还是一个劲地笑?”   “不笑怎么办?人生在世,总得乐呵呵地活下去呀。”   “你不觉得这么活着不够真实吗?”   “怎么不真实?你想想,我要是不乐呵呵的活着,蛋蛋怎么办?我妈怎么办?”   彭赛赛一阵感动,她想的全是自己,柳四搏想的却是亲人们。和柳四搏相比,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还有火星蟑螂,那近乎魔幻近乎荒诞的一夜情到底算不算爱?   火星蟑螂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真的出了问题,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可她最后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竟连个的招呼都没和他打过。   彭赛赛几乎把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却惟独没想秦羽。   恍惚间又做起有关小白鼠的梦,那些小白鼠被关在密封的玻璃容器中,左突右撞,筋疲力尽,终于窒息而死。   接着,她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躺在一张病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护士正要往她的身上盖上白单。母亲扑在了她的身上死活不肯松手,任众人强拉硬拽也拉不走,母亲一脸的仓皇和绝望,无泪的双眼空空洞洞,让人看了,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彭赛赛惊叫了一声翻身坐起,咚地一声,头撞上了车顶。   车厢里的人被惊醒,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   还有人找来了列车员,关切地问彭赛赛是不是生了病。   彭赛赛流出了眼泪,讷讷地对大家说:“对不起,我做了一个噩梦。”   天不亮的时候,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来,彭赛赛提着自己那个瘪瘪的手提包下了车,像逃离鬼窟般地奔出了站台。   彭赛赛的出走让方登月的良心受到最大谴责。虽然这半年之中他和彭赛赛闹得昏天黑地,鸡飞狗跳,但就他的本意,绝没有想过要把彭赛赛挤上绝路。如果彭赛赛真的死了,他将一生一世无法摆脱这份内心的阴暗和恐惧。   余立儿同样感到不安,她后悔和彭赛赛说了太多的真话,她觉得彭赛赛的死因里,一定有一条是因为她和小粤的出现。   余立儿最终没有向方登月说出小粤是方登月的儿子。她带着三分歉疚和七分失望决定返回广西老家,方登月没有挽留。   方登月把她们母子送到车站,在候车大厅里等候检票的时候,方登月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余立儿的手里,信封里装了三万块钱。   “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富裕,但还说得过去,这钱我不要。”余立儿说。   “这钱是给孩子的,得让小粤上学,得让他从那个小地方走出来,不然,一辈子就毁了。”   余立儿一下子就哽住了。   来北京的这些日子里,方登月虽然一直客客气气,也算体贴周到,但却从没和余立儿有过一丝情人般的亲热,余立儿身体病衰到这个样子,没祈盼过和方登月重温鸳梦,但方登月的冷漠和客套让余立儿明白,他们之间的旧情缘已经全然斩断了。所有的从前都变成了一道伤愈后的瘢痕,没有知觉,没有温度,只剩下了难看。   “放心,小粤的生活费和你的医疗费我会按月寄来。”   余立儿遏制着就要涌出来的泪,强笑着说了声“谢谢。”突然两道暗红的鼻血流了下来,染红了白色衬衫的衣襟。余立儿晃了两晃,身子一歪,摔倒在旁边坐着的旅客身上。   小粤儿“哇”的一声大哭,周围的人们围拢了过来,接着,候车厅里一片混乱。   不一会儿,列车员帮忙叫来急救车,余立儿被抬出候车大厅的时候,方登月的手机响了,电话里响起了张雪一气急败坏的声音:“喂,死到哪儿去了?已经让人家香港老板等了你二十分钟了,怎么回事……”   方登月这才想起今天约好和香港老板洽谈进口日本纺织流水线的事。分身无术的方登月绞尽脑汁想了几分钟,马上给铁皮烟盒拨通了请求紧急支援的电第十一章钻石有五十八个面   被亲情和友爱拦截在悬崖边上的彭赛赛悲喜交迸,她徘徊在站前洒满阳光的小广场上,如饥似渴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这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   初升的太阳很红很柔和,却把她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晒得生疼,车站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那首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歌儿“……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歌声如同一场季风吹散了彭赛赛心头的乌云,冰封着的心正在一点点融化,一点点软了下来。   十分钟之后,她在小站的售票处买了一张返回的车票。   和死神打过一场对抗赛之后,彭赛赛觉得自己的心灵有了一个飞跃,最突出的感觉是,她已经把那些冰冷的影子统统扔到了身后。就像大病痊愈之后的人,虽然体力虚弱,却已经增强了机体的免疫力。   母亲在彭赛赛失踪后的那几天里,没有洒过一滴眼泪。但当女儿突然风尘仆仆地从门外扑进来的时候,她惊呆了,象盯着陌生人一样,连眼珠都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猛然间把雨点般的拳头和雨点般的泪水一齐向女儿身上砸了过来。   当天夜里,母亲就住进了医院,肺水肿合并心肺衰竭,经过两天三夜的抢救,总算保住了命,不幸的是,她患上中度的精神分裂症。虽然不打人不骂人,也不吵闹,可一天到晚总是说些不着边的疯话,要么就是不停地嘿嘿傻笑。   彭赛赛悔恨交加,她知道母亲是因为她的离家出走,受了过度的精神刺激,才得了这样的病。   彭赛赛不顾亲朋好友的劝说,坚决不肯把母亲送进疯人院,她相信让母亲充分享受亲情的慰抚,才是使之康复的唯一办法。   一个性子倔强,从来不肯低头服输的女人,如今竟然常常带着忏悔和愧疚数说自己从前的过失。   母亲总是反反复复叙说她这辈子做过三件对不起天理良心的恶事,全是彭赛赛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不过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不知有多少可信度。   有一个不幸的小姑娘很早就死了娘,父亲照顾不了年幼的女儿,把她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那家人对这个孤苦的孩子不错,尽量让她得到和自家孩子同等的待遇,以减少她心中那种寄人篱下的落寞。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小姑娘正上初中三年级,她糊里糊涂地把红卫兵带回来抄家,又幸灾乐祸地看着一家老小跪在院子里挨打,心里想着每次分吃水果的时候,拿到的苹果总比别人的小,想着所有衣服都是人家大女孩穿小了的剩货,十五岁的小姑娘心中竟然没有罪恶,反而充满了报复的快乐。   这个女孩就是彭赛赛的母亲。   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同在一家工厂,一个漂亮出众,一个相貌平平,工宣队进厂之后,相貌平平的女孩火速入党,还进了厂革委会。这件事在厂里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窃窃议论说这女孩子突然走红是和宣传队队长有了私情。   女孩的未婚夫来找这个漂亮的小美女,小美女早就认识女朋友的未婚夫,并常常暗叹好男无好妻。那个男人想从小美女口中证实未婚妻的清白,小美女明知相貌平平的女孩儿是被人家泼了脏水,可刚要说出真情,心里却冒出深深的嫉妒。一念之差,竟然信口说所有的传言都是事实。   后来,那对情侣分了手,再后来,作伪证的小美女做了这个男人的新娘。   这个新娘,就是彭赛赛的母亲。   另外的一件事有关赛赛和秦羽的恋情。   在木渎的时候,彭赛赛一再追问秦羽当年为什么突然割断热恋的深情,一去不返。秦羽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话,解开了彭赛赛心中的疑团。   彭赛赛直到秦羽大学毕业的时候,才把恋爱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听说秦羽的父亲刚刚因贪污受贿判了七年刑,进了大牢,秦羽受了牵连,没能分配在北京工作,彭赛赛的母亲一下子翻了脸。   后来的事情,彭赛赛就不知情了。   赛赛妈背着女儿来到秦羽的学校,在学生宿舍里找到了刚刚打球回来的秦羽。一听说是未来的丈母娘找上门来,秦羽乱了方寸,比做毕业论文答辩还紧张。   赛赛妈看着眼前的小伙子也是越看越喜欢,可为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关键时刻决不能手软,她对秦羽开门见山地说,她不同意把女儿嫁给秦羽,就算他们好到了死也不分开的份儿上也不行。反对的原因有两条,一是女儿不能嫁进一个有污点的家庭,二是女儿不能嫁给一个外地人。看秦羽低头不语,赛赛妈指天发誓,如果秦羽不主动离开彭赛赛,她马上从学校的八层楼顶跳下去,绝无戏言。   真相大白,彭赛赛再次饮下一杯浓浓的苦酒,此时此刻,她倒宁可母亲说的是疯话,不是事实。   “是妈对不起你,妈该死!”母亲直着眼睛,痛心疾首地说。   “妈,咱们不提这件事了,都过去了。我现在活得挺好。”彭赛赛竭力劝慰母亲。   “看,打雷了,报应了!做坏事的人都要遭报应!求求你们,别伤害我的女儿,都是我不好!行行好,要罚就罚我!”   彭赛赛哭了。她不知如何看待自己的母亲。   人性的自私,母爱的深厚、生死的迷茫,缘来缘去的无奈,像一团千缠万绕的蚕丝,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余立儿在车站昏迷之后送到急救站,抢救五天后病逝,终年三十九岁零七个月。   处理完余立儿的后事,方登月最发愁的是如何安排余小粤。   余立儿至死都没说出余小粤是方登月的儿子,让方登月困惑之余又松了一口气。他竭力把血缘亲情压在心底的最深处,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公开这个事实的勇气。   余立儿远在广西的老母和弟弟赶来之前,方登月已决定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去,他可以给他们一笔钱,然后每个月再给他们一点资助,穷困乡村的生活费用不高,每月能有一千块钱的进项,就已经算是吃穿不愁的富裕户了。   那孩子从母亲去世之后一下子长大并苍老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忽然有一天晚上,那孩子抱着方登月那张上大学时老土的照片走进方登月的房里,站在床前问:“你就是这个人吗?”   方登月看着从前的那个自己,没有回答。   孩子又说:“这个人是我爸爸!”   方登月的心格噔一下,他盯着小粤那双细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流动着十一岁孩子不应该有的深沉的忧郁,就像一片月光下幽蓝的海域,正等待暴风雨来临时的咆哮。   这一刻,方登月突然从孩子那对乌黑的瞳孔里看到蹲在土房屋顶抹灰补漏的老父亲,看到父亲一脸的皱纹和两行纵横的老泪……看到深圳那间堆满青蔑和竹席的小屋,看到毗邻着报社的那家卖云吞的大排档……   这一刻,方登月也彻底明白了余立儿的苦心,这个倔强的女人之所以始终不肯对方登月说出小粤就是他的儿子,是因为她从重见方登月的一刻,就洞晓了对方内心的犹豫,或者说从当年认识方登月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看出方登月全部的自私和懦弱。   她一个人承受了全部的苦难,始终默默无语,是为了尽量不给方登月添麻烦,也是为了不让小粤听到那声绝情的“不”,她要为儿子保留下对父亲的最后期望。   粤是月的谐音,小粤就是方登月的儿子!   方登月紧紧地抱住瘦小干枯的儿子,泪如泉涌。   彭赛赛安全归来的消息是关自云打电话告诉方登月的。与此同时,彭赛赛也得知了余立儿病逝的消息,发了一番兔死狐哀、生死无常的感叹,又着实地庆幸自己逃离了死亡的阴霾,接着竟又替虽然有父亲却成了孤儿的小粤愁怅不平。   彭赛赛安然无恙让方登月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有了着落,不然,逼死妻子的恶名将让他的良心一生一世不得安宁。但他没勇气去四合院看望彭赛赛,四面楚歌的状态不但让他忧心忡忡,而且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犹疑和胆怯。   离婚的事也拖了下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起,一是因为彭赛赛的母亲正在重病中,不能拿这样的事情雪上加霜。二是因为方登月如今的处境每况愈下,彭赛赛就是再恨方登月,也不忍在这样的时候落井下石。   方登月被太多的烦恼和忧虑缠绕着,挤压着,心绪缭乱,变得前所未有的焦躁、狂乱,夜里失眠合不上眼,白天如同梦游,神情怔忡。   听说方登月要留下那个婚前的私生子,张雪一一脸的冰冷,她懒得和方登月谈论有关孩子的话题,只是一门心思地促成和香港老板的那笔大生意。   生意倒是没费什么力气就谈成了,对方许诺的条件十分优厚,粗算下来,最后能拿到的回扣至少有六位数。谈判过于顺畅,反让一向处事小心的方登月心存疑惑。张雪一却一脸的的不以为然,垂着眼皮,用指甲钳精心地修剪着长长的红指甲,不咸不淡地说:“你有病呀,怎么这么多疑?人家那么大的公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要是出了漏子,有我海天公司给你撑着。”   张雪一的傲慢激怒了方登月,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恶气,摔摔打打地大叫:“你他妈的说得轻巧,你撑着?你算什么东西?真要是被人套走一百多万,谁也别想推脱干系,到时候一块折进去!一块完蛋!”   张雪一啪的一声丢下指甲钳,双眉立竖,指着方登月的鼻子喝斥道:“方登月,你把嘴给我擦干净点,这儿是我的家!没你撒野的份儿!真没见过你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有我张雪一,就凭你一个穷旮旯的乡巴佬,早就让人家挤成了一泡狗屎了!”   两个人撕破了脸破口对骂,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   几天之后,合同上有个小条目需要和对方进一步磋商,增加补充协议,电话接连不断地打到对方的公司,却一直找不到对方老板。秘书一会说老板太忙没有时间,一会又说老板去欧洲考察,要三个月之后才能回来。这一下,方登月真的沉不住气了,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暗无天日的无底洞。硬着头皮去找张雪一,张雪一却冷笑着对他说:“这是你们两家公司的事,别来烦我。”那一瞬间,方登月杀了张雪一的心都有。   为了照顾母亲的病,也为了永远离开医院那块让人伤心的是非之地,彭赛赛决定辞职。为了这件事,她和关自云商量了很久。   关自云开始不太同意,觉得彭赛赛这么做有点意气用事,可彭赛赛说:“我实在不想在那个环境里呆下去。我想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哪怕辛苦些也愿意。”   “你真的舍得打碎铁饭碗?”关自云问。   “你还不是一样?出版社编辑的位置,让多少人羡慕,你还不是说扔就扔了?”   关自云无话可说。她也是刚刚辞了职,正在东奔西跑,忙着成立她的“女人心情俱乐部”。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个愿望。   “我想跟着你干。”彭赛赛坚定地说,像是早就深思熟虑过无数遍。   “可是我的俱乐部还没开张,我不能保证我的员工有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   “你不怕我就不怕。”   “万一有一天连饭都吃不上怎么办?”   “那我就和你一块饿着。”   关自云沉默了,自己创办这个心理咨询中心刚刚起步,能不能成立起来,能不能发展下去,还没有定数,她不想让彭赛赛和她一块冒这个险。她本想说,万一搞砸了我还可以靠一靠乔治昊,可你靠谁?何况你家里还有个病弱的老母。但关自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样的话虽然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可真要是说出来,一定会狠狠地刺伤彭赛赛的疼处。   彭赛赛一脸义无反顾的样子近乎悲壮,关自云狠狠心,拍拍了彭赛赛的手说:“好吧,人这一辈子,总得疯了似的干那么一两件事,咱们就来他个背水一战,争取马到成功。”   关自云下决心辞职创业。   原来所做的编辑工作一直让她提不起精神,出版社自负盈亏的运营方式也让她倍感压力过重。   去年九月,她偶然在报上看到一篇题为《请关爱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的短文,文章只有几百字,却激发了她关注社会、关注生命的热忱。   你知道吗?自杀已经成为人类的一种流行病,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恶疾。目前,自杀是世界人口的第四大死因。   在中国,平均每两分钟就有一人自杀,八人自杀未遂。   据统计,容易自杀的三大人群分别为精神障碍者、夫妻矛盾者、经济困难者。有自杀倾向的人群中,女性明显高于男性。   心理危机干预已经成为全世界关注的重大问题,世界卫生组织已于2003年将每年的9月10日定为世界防止自杀日。   参加到心理危机干预中来,献出你的爱心,关心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   关自云是学心理学的,她非常了解心理疾病对人类和社会的严重危害。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年代,人们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尤其是女人,尤其是中国的女人,她们在超负荷的状态下承担着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她们永远是一个弱势群体。因此她们的心理问题远比男人们更复杂、更严重。好友彭赛赛的情感经历,就是一个鲜活的事例。   后来,关自云认识了乔圣慈,两人一见如故,都有志为社会做一些有益的贡献,乔圣慈去世时,给关自云留下一笔数目可观的遗赠,关自云百感交加,觉得必须把这笔钱用在刀刃上,才不辜负乔圣慈的知遇。钱不算多,但作为一个心理咨询门诊的起动资金,应该差不多够了。   但关自云不想把这个门诊搞成营业性质,高额咨询费会把那些真正苦难的人们拒之门外,那样一来,它的存在就成了有钱有闲人群的一个高档的摆设。   可作为一个实体,如果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就无法运行下去。   要想把俱乐部办成免费的公益事业,而且要长久的运行下去,可不是件易如反掌的事,关自云不是亿万富翁,她没有这个实力。没有钱,再美好的构想也只是一个不着边际的人间童话。   后来还是乔治昊给关自云指点迷津,出了个两全齐美的主意,乔治昊让关自云把俱乐部的主题分成两半,一边做心理咨询,属纯公益行为,一半做瘦身美容,是盈利性质,用美容瘦身的收入,补贴心理咨询的经费,如此一来,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关自云茅塞顿开,喜出望外地给了乔治昊一个长达三分钟的热吻。   这个说干就干的急性子女人,连夜写了一份可行性报告,第二天一大早就抱着材料,闯到了市妇联,接待她的是一位专门负责医疗卫生的宋大姐。   宋大姐五十来岁,剪着齐耳的短发,朴素大气。   关自云像是做论文答辩似的把有关“女人心情俱乐部”的设想说了一遍,然后又把默诵了好几遍的口号背了出来,说得阴阳顿挫,铿锵有力。   “女人心情俱乐部无偿为社会大众提供心理咨询,以帮助每一个发生心理危机的人和家庭为宗旨,以树立绿色精神环保为目标,以提高全民族素质为方向,倡导文明向上的生活方式、追求无私奉献的精神境界。”   看到宋大姐脸上的笑容和发亮的眼睛,关自云就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对方的赞同。   果然,宋大姐高度肯定了关自云的想法,并异常兴奋地说,“这是一个造福社会的好主意,我们要把它当作一项重要的公益事业去做。”   两个星期之后,宋大姐打电话告诉关自云,已经替俱乐部联系好一处场地,对方同意平价出租,地点还不错,就在市中心繁华老街的家家乐超市旁边的院子里,房子原本是家家乐超市的办公用房,一座两层小楼,总面积大约有近三百个平方米。最近刚好闲置了下来,宋大姐让关自云抓紧时间快去敲定,以免夜长梦多。   关自云一下子欣喜若狂。   事后才知道,为了让家家乐超市同意平价租房给俱乐部,宋大姐先后找超市的负责人谈了四五次,再三说明成立俱乐部的社会意义,还分析了双赢的可能性,最后还答应将来媒体宣传俱乐部的时候,每次都给它们保留三十秒的画面,宋大姐的执着和免费电视广告的诱惑力终于让家家乐超市的负责人点了头。   俱乐部的筹办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装修也已经基本完成,剩下来的重头戏就是招聘员工和购置瘦身中心的设备。   关自云决定让彭赛赛做健康瘦身中心的主任。彭赛赛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连说:“不行,除了当护士我什么都不会,我天生就是个当兵的料。”   关自云说:“天底下的事都是人干的,别人能干,你怎么不行?”   一句话噎得彭赛赛没有话说,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她们走访了许多家美容美体中心,查阅了大量资料,决定把瘦身中心的主要项目放在水疗上。根据几位专家所做的市场预测和可行性报告,水疗这个项目投资风险较小,回报率比较可靠。   水疗是近年来国外比较盛行的减肥方法,通过定期灌肠排毒,使积存在肠道内多余的脂肪和废物及时排出体外,达到美颜减肥的疗效,和其他各种按摩减肥、药物减肥、运动减肥、吸脂减肥相比更加安全可靠,而且见效快,减肥后如果能坚持合理膳食,反弹的情况也比较少。   开展水疗至少要有两台进口水疗仪,加上安装配套,费用颇为可观。善于精打细算的彭赛赛想出了一个土法上马的主意。她请来火星蟑螂,让他参照昂贵的进口机型画了张改良图纸,用老式的物理给水排水装置代替电子微控技术,然后拿到工厂加工订做,这么一来,一下子就节省了资金好几万。   从设计图纸到安装试运,火星蟑螂一直是友情服务,等水疗室机器安装全部竣工的时候,彭赛赛兴奋地对火星蟑螂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给我们帮了大忙。”   火星蟑螂却神情冷淡地说:“听得出你是真心感谢我,谢谢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合作伙伴。”话语里透着一股怨气。   这段日子,彭赛赛总是表现得若离若即,让火星蟑螂急不得恼不得,近不得远不得,情绪也就变得忽高忽低、忽冷忽热起来。   彭赛赛听得出火星蟑螂是在埋怨她不够热情,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赛赛,你变了。”   “……”   “变得越来越有光彩了,我说过,钻石有五十八个面。”   “你不是在讽刺我吧?”赛赛有点尴尬地看着火星蟑螂。   “走,一起去喝杯咖啡!”火星蟑螂说。   “改天吧,这儿还有好多事没忙完……”   火星蟑螂没等彭赛赛把话说完,已经一把抄起外套,黑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彭赛赛的心一片怅然。   火星蟑螂多次向彭赛赛表明过他的心迹,他说他这辈子爱定了彭赛赛,他等她离婚,他等着娶她。   彭赛赛却从未许诺过什么,虽然她也忘不了曾经的一夜激情,也深感火星蟑螂是个心地善良多才多艺的好男人。可她的骨子里是个传统女人,她羞于大张旗鼓地把一夜情继续下去,也不敢在一段婚姻还没结束之前,就确定新的婚姻候选人。   她想对火星蟑螂说,忘掉以前的事吧,我们做朋友。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她忘不了在她生命最迷茫的时刻,是火星蟑螂给了她最大的温情和安慰。   火星蟑螂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这句话让彭赛赛每一想起,就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和感激。但历尽情感的周折,彭赛赛不敢相信一时一事一句话就能维系不变的一生一世。   如今火星蟑螂已经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准老板,如果经营得好,他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别墅、自己的汽车,随之而来的也会有美女如云。真到了那样的时候,火星蟑螂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倾情于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更何况,彭赛赛的感情世界已经被从前的生活占去了太多的内存,经历过生死的往返,耗尽了所有的热情。彭赛赛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热度回报火星蟑螂的激情,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以全新的感觉走进一个全新的家庭。   从这次分手之后,火星蟑螂也开始降温,他接连三个星期没给彭赛赛打过一次电话。   彭赛赛依然矜持着,但每想起这只“外星无污染动物”,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才知道一颗爱恋的种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深埋心底。   转眼到了冬天,这一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就积了半尺多厚。   彭赛赛穿着一件大红羽绒服,围着一条浅橙色的围巾,踩着积雪结成的半化不化的薄冰,向家家乐超市旁的一个绿色铁栏大门走来,大门边上挂着两块醒目的牌匾,分别写着“女人心情俱乐部”和“美如水健康瘦身中心”。   穿过窄长的院子,里边有座两层的小楼,楼门口同样挂着“女人心情俱乐部”和“美如水健康瘦身中心”的招牌。   小楼的一层是个宽敞的大厅,厅的中央设置了一个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周边摆了一圈木椅,桌椅都是原木色,清新自然。正面的墙上贴着一行大标语,内容平实而耐人寻味:认识自己,开发潜力,精神环保,共创明天。标语下的一角,设有书报架,另一角摆了饮水机,整体布置简洁大方又不失温馨。   图片和文字组成的墙报,环接在四面的墙上,内容涉及天下大事、焦点新闻,精英人物、环保故事、刑事案例、保健常识以及短信笑话、时尚流行……包罗万象,异彩纷呈。   彭赛赛走进俱乐部的时候,已有十来个年龄不同的女人等候在那儿。她们都是从晚报或者网上看到俱乐部成立的消息,特意赶来参加这个“女诸葛见面会”的。   会议准时开始了,十多个女人围坐在会议桌旁,显得有点稀稀拉拉。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参加盛典般的欢快。   关自云说:“感谢各位姐妹对俱乐部的支持,今天虽然来的人不多,但已经超过了我们的期望值,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的俱乐部,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理解我们的努力。”   关自云说话的时候,彭赛赛暗中注意观察这位老朋友,从来都洗尽铅华、不修边幅的“懒女人”,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大红花的薄呢上装,头发吹得整整齐齐,还系了一条玫瑰红的发带,脸上化了淡淡的妆,涂了淡淡的口红和胭脂,眼镜片后边一向冷静睿智的目光,也因兴奋,变得格外柔和而明亮。   关自云简单地介绍了“女人心情俱乐部”创建前前后后的情况之后,就请妇联的宋大姐做指示。   宋大姐在掌声中连连笑着向大家示意,然后转过头对关自云说:“小关同志讲得非常好,就是最后一句话用词不当,指示这个字眼未免太生硬,会让大家在感觉上不够亲切,这不符合俱乐部平等互爱的原则嘛。”   众人都笑了起来。   “我想先说说我为什么这么关心女人心情俱乐部。   目前,我们国家在心理危机干预方面还没有一个完善的机构,所以小关的想法很有前瞻性。这个俱乐部的产生具有开风气之先的重大意义。   小关把俱乐部成立起来的功劳推给我,这不对,真正的功臣是她自己,这个同志非常有想法,有闯劲,更重要的是有社会责任感,有奉献精神。为了成立这个俱乐部,她辞去了公职,推迟了婚期,并且把她得到的私人遗赠全部用于这项事业。   我对这个俱乐部充满信心,不仅仅是因为关自云同志有远大的理想和博大的爱心,还因为她有经济头脑、有经营能力。为了能让这个俱乐部能稳步发展下去,她在俱乐部的楼上开设了健康瘦身中心,虽然规模不大,收入也不会太多,但它能为俱乐部的生存提供最起码的经济基础。   像关自云这样一个智商超群、抱负远大的人,又有一定的商业头脑和经济基础,如果去搞私企,一定会业绩斐然。但她选择了做公益事业,选择了一条艰难崎岖的路,按圣经上的说法,她选择了一道窄门。   啊,我今天真的很激动,很兴奋,竟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好了,不再罗嗦,再说最后的两句。   第一句,小关的精神值得我敬佩,也值得所有人敬佩。   第二句,我申请成为俱乐部第一批会员,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一点绵帛的贡献。”   接下来是自由发言,一位四十五岁的单身富姐捐出了两万人民币,一位下岗的大嫂提出愿意做俱乐部的第一位志愿者,负责俱乐部和瘦身中心的保洁工作。   关自云激动地站起来说:“感谢大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有了你们的支持,我就更有了自信。咱们的俱乐部不是盈利单位,除了义务志愿者之外,长期固定的工作人员会有相应的报酬,但数额比较低,属于半奉献性质。”   又转过头对那位下岗大嫂说:“您下了岗,家庭生活一定并不富裕,欢迎您到俱乐部工作。您的工资暂定三百块一个月,您觉得怎么样?”   大家一致赞成,那位大嫂已经热泪盈眶。   两个星期之后,俱乐部和瘦身中心果然如预期的一样渐渐红火起来,前来咨询的人络驿不绝,一时间,门庭若市。   这样的局面不但让关自云和彭赛赛兴奋不已,就连家家乐超市的老总也始料不及,据统计,家家乐超市近期的日销售额已经有悄然上升的势头。   但也有让关自云无可奈何的事,在前来咨询的人群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来求职的,有下岗女工,也有应届的毕业生。可女人心情俱乐部不是招工单位,不是职介所。看着那么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关自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听说彭赛赛当了健康瘦身中心的主任,机器猫只要一有闲空,就跑来“骚扰”,一会说要投奔彭赛赛的麾下当走狗,一会又问能不能走个后门为她免费做做水疗。玩笑归玩笑,机器猫确实给彭赛赛帮了不少忙,先是把她同学朋友中的小胖子全都撺掇到这儿来减肥,后来又找人在《商界》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介绍《女子心情俱乐部》和《美如水健康瘦身中心》的短文。   关自云感谢机器猫的热心帮助,这小女子却一本正经地说:“在商言商,我希望的是有偿服务,比如,你们可以象征性地给点回扣。”   关自云认了真,点头说:“这也是应该的。”   彭赛赛却打了机器猫一巴掌,笑着对关自云说:“别理她,这个鬼丫头一天到晚没正经,她是在开玩笑。”   说着转过头对机器猫说:“等我们获了诺贝尔精神环保大奖,一定给你申请一个特别贡献奖就是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来女人心情俱乐部毛遂自荐的志愿者中,有一位是资深的心理学教授,一来就说自己已经退休,来这儿义务服务,不要报酬。   还有一位心理学博士,要求在双休日来这里工作。   有这两位专家级的人物加盟,俱乐部一下子显得兵强马壮。   前来女人心情俱乐部咨询的人五花八门,有小资过了头的女大学生、也有腰缠万贯却活得没滋没味的中年妇女,有出卖青春却被玩弄抛弃的二奶,也有贫困无助的下岗女工。此外还有忧郁症患者、不想离婚的怨妇、被股市套牢的股民、破产的小老板、走下坡路的歌星,不能自拔的球迷、影迷……等等,等等。   这一天,忙完一天的工作,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去,关自云翻看着厚厚的咨询日志,感慨地对彭赛赛说:“你看这些材料,多真实,多鲜活,它们让我萌生了想写一本书的愿望,如果真写出来,书名就叫《女人心情俱乐部》。”   说着翻开一页记录念了起来:“这个时代真有点魔幻啦,大到房子,小到洗发水,都能遇上假冒伪劣产品,虚假的广告满天飞,总让你掏钱的时候心惊肉跳。买了注水猪肉认倒霉就算了,可要是征婚征来个劣质假货可就惨啦,我就上了这样的当,通过婚介认识了一个英俊的小老板,我还以为鸿运当头,终身有靠了,谁知他竟是个婚托……害得我现在不敢嫁人……”   又翻开一页:“我是个结婚十年的普通妇女,在外人看来家庭美满,可没人知道我一肚子苦水,丈夫开公司,挣钱不少,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说的话越来越短,现在我们的谈话内容只剩了三句,吃了吗?今晚有事不回家,我先睡了。只要一问他在外边忙些什么,他就告诉我,守点规矩,别越过斑马线,这是现代文明的体现……哎,我可怎么办?”   关自云轻轻地一声长叹,正想说什么,有个女人闯了进来,哭着扑向了彭赛赛。   彭赛赛仔细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人竟然是几个月前抛弃了丈夫和儿子跟菜农私奔的杨桂香。   杨桂香神情惨淡,脸色蜡黄,人比从前瘦了一圈,穿的衣裳又脏又破,看上去老了十好几岁。   彭赛赛让杨桂香坐下来,给她倒了杯水。   杨桂香哭够了,才擦着眼睛,抽抽噎噎地说她是从废品收购站回收的旧报纸上看到了彭赛赛的照片,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俱乐部,于是就找到了这儿。说着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哀求彭赛赛说,她现在已经没有活路,只有彭赛赛能捞她一把,让她脱离苦海。彭赛赛扶起了杨桂香,不知所措。   杨桂香断断续续地叙述了她私奔之后的经历。   杨桂香抛夫弃子跟着那个自称死了老婆的菜农回到他的老家,没想到那男人的老婆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有三个差不多一般高的女儿,菜农对杨桂香摊了牌,他把杨桂香带了来,就是为了让她给自己生个儿子,有了儿子之后,杨桂香愿意留下,就做他的二奶,大老婆不敢管,如果不愿意留下,他可以给她一笔钱,由着她爱去哪儿上哪儿。   杨桂香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从此白天在菜园子里给人家做苦工,晚上还得任菜农犁地播种。半个月之后,杨桂香趁着菜农又开车去长途贩运蔬菜,偷偷逃了出来,回到北京。   可回来之后,已经是有家难奔了。不敢回婆家,也不敢回娘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肯定不会收留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   现在,杨桂香在一个河南人开办的废品回收站当工人,每月的收入仅够自己的吃住。杨桂香说她现在后悔得恨不能去跳河,之所以没死是因为舍不下儿子蛋蛋。   听了杨桂香的讲述,彭赛赛又气又恨又同情,气她的无知,恨她的无情,同情她的孤苦无助。   关自云安慰了杨桂香一番,答应让彭赛赛去做柳四搏的工作,如果有可能,尽力说服柳家,促使他们夫妻破镜重圆。   杨桂香走后,彭赛赛为难得直出神,她知道杨桂香给那个家庭造成的伤害实在太深重,柳四搏不会轻易原谅这个自私的女人。但为了可怜的蛋蛋,彭赛赛又觉得这件事义不容辞。   元旦的时候,关自云和乔治昊举行了婚礼。   乔治昊已经在某大学执教半年,回国后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都让他十分满意,惟一不能适应的是饮食,从小吃惯了面包的假洋鬼子,至今还是不喜欢包子和馒头。   他们只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外面吃了顿饭,分了点喜糖,然后象征性地闹了闹洞房,就算成就了百年之好。   举办这个简单的婚礼,关自云只休息了一天,花了六百块钱。新婚第二天的一大早,她就赶到俱乐部上班,这一天,她专门召集了十几位处在离婚边缘痛不欲生的妻子,和她们交流如何对待已经破裂的婚姻。   听好几个不同年龄的女人痛说婚姻史之后,关自云开始了她的演说。   她先给大家讲了一件奇闻轶事:美国十九世纪有一对连体人,就是众所周知的暹罗连体兄弟,兄弟俩一个暴躁一个安静,一个思维敏捷却兴趣狭窄,一个反应迟钝却兴趣广泛,一个是酒鬼,一个是赌徒,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却不得不终生连在一起,尝尽了矛盾的痛苦。   女人们听了议论纷纷,有人说,为什么不做分体手术?   关自云说:“好,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当两个人全被对方折磨得生不生死不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他们分开?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各得其所的机会?”   众人这才明白关自云是在借连体人的故事讲述婚姻分合的道理。   “上几辈甚至上几十辈的女人把结婚不叫结婚,叫嫁人,这里边有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味道在里边。可现代妇女,尤其是都市女性,有谁是单单为了穿衣吃饭而嫁人的?大多的婚姻是由相爱相知而组成的。因此,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双方情感的破裂,都应该先称称这份感情还剩了几斤几两,如果实在没有挽回的余地,为什么不客客气气地分手,轻轻松松地播种新的希望呢?”   关自云娓娓道来,虽然她的论点并不能被所有人接受,但她给这些钻进情感牛角尖的女人们打开了一道天窗,让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她让在座的许多人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面对的现实,用一种全新的思维看待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四合院里,彭赛赛正和柳婶在厨房忙着做饭,过节了,两家人要高高兴兴地一块聚聚餐。   柳四搏现在有了新的工作,在后门桥的观光一条街上拉洋车,专门拉洋人走街串胡同,虽然是个体力活,但收入满不错,每月至少能赚三千以下,一千以上。   几个月下来,柳四搏累得够呛,尤其是他那只受伤的脚,一到阴天的时候,坐着不动都痛得要命,可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还得咬着牙拉着洋车去玩命。   日子过得宽裕起来,柳婶几次催柳四搏再娶个媳妇,可柳四搏一提这事就来气,骂骂咧咧地说:“娶个屁,那个臭娘儿们还没跟我离婚,再找就是重婚罪。”吓得柳婶再也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借着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彭赛赛委婉地说了杨桂香的事,没想到柳四搏一下子脸色铁青,把啤酒杯子往桌上一磕,急赤白脸地说:“她还有脸回来?她敢迈进这门槛一步,我就用斧子把丫劈成两半!”   蛋蛋被四搏吓得大哭。   彭赛赛心里一阵难过,看来心上的创口永远不像受伤的皮肉愈合得那么快。   一直到吃完饭,柳四搏都没有再说话。   大家正在收拾一桌子的杯盘狼藉,铁皮烟盒来了,手里还领了个孩子,是余小粤。   铁皮烟盒带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方登月被拘留了,这回八成出不来了,得蹲大狱。   也许方登月命中注定要遭遇七灾八难,躲过了贩毒嫌疑的罪名,闪开了把妻子逼上绝路的大恶,余立儿至死都没把私生子的丑闻公布于众,走钢丝似的一步步走来,虽然步步凶险,到底还算是没伤着什么皮肉。可最后的这一把,他失算了。   自从和张雪一吵翻,方登月就再也没见过张雪一的面。为了生意的事打电话给她,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方登月开始还认为张雪一是成心和他赌气,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电话里传来“您拨的号码是空号”方登月才骤然间嗅出大事不妙。   急急地驱车赶到张雪一的家中,房子里已经住了新的房客,原来那房子本不是张雪一的私产,她也只是临时租住。再赶到海天公司,那里也早已人去楼空,连个人影儿也找不到。   方登月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闷着头想了一天一夜,决定把余小粤托付给铁皮烟盒,然后去自首投案。   经公安方面的查实,那个香港老板的公司和张雪一的海天公司都是在国外注册的“离岸公司”,做的是专洗黑钱的生意,玩的是空手道的把戏。他们通过各种手段与人勾结,骗取了银行的巨额贷款,还收买了一些企业职能部门的要人,操纵他们滥用职权,占用公款。被牵扯进这个案件中的人多达五十余个,方登月就是其中之一。   目前,这桩严重的经济犯罪案已经正式立案审查。公安方面已经下了通缉令,追捕捉拿携巨款潜逃出境的主犯张雪一和那个香港老板。   铁皮烟盒把事情经过讲完,又为难地抓了抓头皮说:“我今天来是想请赛赛帮帮忙,这孩子跟着我……”   不等铁皮烟盒把话说完,柳婶头一个站了起来:“按理说,遇上个没人要的小猫小狗都得抱回家来养着,可是让赛赛收留这孩子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吧?这孩子是……”   彭赛赛本来一脸的茫然,一听柳婶要说出孩子的身世,立刻拉了拉柳婶的胳膊,声音有点沙哑地说:“柳婶,当着孩子,就别说大人间的恩恩怨怨了。”   柳婶正要再说什么,就见一直呆呆愣愣坐在一边的赛赛妈露出了一脸的笑容,指着小粤说:“大外孙子来了。来,让姥姥看看。”   孩子犹豫了一下,顺从地走了过去。赛赛妈拉了拉孩子冰凉的小手,又抻起了袖子,小心地替他擦拭被泪水和泥水抹花了的小脸。   这一刻,彭赛赛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蹲下身,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搂进自己的怀里。   春暖花开的时候,女人心情俱乐部已经在全市有了不小的名气,得到社会各界的不少支持和赞助,关自云还被提名为全市杰出青年的候选人,并参加了市里的报告会。   瘦身中心也业绩卓著,那间小小的水疗室常常人满为患,为了满足广大顾客的需要,彭赛赛她们正计划再开一到两家连锁店。   柳四搏和杨桂香的问题却迟迟没有解决,柳婶同意杨桂香痛改前非回到这个家里来,她的想法是,不管怎么说,蛋蛋就这么一个亲妈,换了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都不会比杨桂香更疼蛋蛋。可柳四搏却坚决要求离婚,他的说法也不无道理,能丢下亲儿子跟人家私奔,这女人的心,早就让狗吃了,蛋蛋有没有这样的妈,没多大要紧。   火星蟑螂开起了公司,购置了新房,装修的时候,他把彭赛赛请了去,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这房子应该装成什么样的风格,彭赛赛没有发表意见。临分手的时候她对火星蟑螂说:“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回答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几天后,彭赛赛带着小粤来到百里之外的市第二监狱,探望判了四年徒刑的方登月。   彭赛赛卖掉了从结婚一直住了七年的房子,关自云和铁皮烟盒以及另外的不少同学也多少不等地凑了些钱,帮方登月退清了脏款,加上方登月是投案自首的,因此在量刑上得到了从轻处理。   几个月不见,方登月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人虽然不太消瘦,可精神全都垮了,垂着眼皮,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气。   三十七八年的人生,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劳神费力,用尽心机,好容易堆出一座沙塔,一阵海潮过去,所有的一切就像幻梦般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今,被方登月作为一生追求和写照两句诗——乘风破浪八万里,纵情任性一百年也如秋风过耳,成了痴人说梦的虚话。   方登月觉得自己又一次掉回了一无所有的贫穷和困顿里,那是他人生的原点。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方登月和彭赛赛近在咫尺,却像隔在生死两界那么遥远。   彭赛赛一直牵着小粤的手。孩子紧偎着彭赛赛,瞪着一双无比忧郁的眼睛望着方登月。眼睛里除了忧郁,还有慌恐。   “现在他跟着我过,我上班的时候,由柳婶帮我照顾他。他现在在我母亲家附近的学校上五年级。同学们对他都很好。”   彭赛赛平平淡淡地说,语气里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悲喜。   方登月无言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沉默了很久。   “他现在的普通话比原来说得好多了,小粤,说点什么吧。”   彭赛赛把对讲机交到孩子的手里。   小粤拿着话筒,想了半天,突然低声叫了声爸爸。   “爸爸,我现在已经改名叫方小粤了……”   方登月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起来,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出双手,触到了那层冰冷的玻璃。玻璃外的亲情,如七月流火,灼疼了方登月的五脏六腑。   他看到的不是八百里大漠中的海市蜃楼,是耐着干旱苦苦挣扎着的一棵小小的芨芨草。   孱弱,却掩不住生命的绿。   儿子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